夕陽西下,官道上白天絡繹不絕的行人和馬幫越來越少。站在坡頂眺望,能隱約看見遠處的來鳳驛。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看著像是不遠,但趕到那兒也要天黑。

陳虎陪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的紅兒去樹林裡解完手,將紅兒扶上抬竿,正準備讓腳夫們接著趕路,突然發現費二爺正站在一棵樹下往北邊俯瞰。

「四爺,天色不早了,咱們得趕點緊。」陳虎牽著馬走到正在逗娃的韓秀峰身邊提醒道。

韓家添丁了!

琴兒在山西樂平縣的柏平驛又幫韓秀峰生了個大胖小子,也正因為生完娃之後不能急著趕路,所以在路上耽擱了兩個多月。

韓秀峰懷裡抱著的正是剛出生六十九天的韓家小少爺,費二爺和高雲峰幫著想了十幾個好名字,但韓秀峰一個也沒採納。硬是給娃取名為韓仕路,一聽就曉得小少爺是在路上出生的。

韓秀峰把娃小心翼翼交給坐在抬竿上的琴兒,回頭看了一眼笑道:「近鄉情怯,二爺這是想家了。」

陳虎下意識問:「前頭不是來鳳驛嗎?」

「來鳳驛就在璧山境內,我們腳底下踩的就是璧山地界,璧山縣城在北邊,二爺老家離縣城不遠,所以他老人家往北看。」

「原來已經到了,那我讓陳不慌待會兒陪他老人家回去瞧瞧。」

「你說得倒輕巧,我們在璧山的最南邊,離璧山縣城遠著呢。」

「那到您家還有多遠,還要走幾天?」

「我家不遠了,過了來鳳驛便是走馬崗,明天起個大早,明天下午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能到。」

韓秀峰話音剛落,費二爺突然轉身走過來道:「沿溪踏遍草木香,路轉平台水一方。對岸桃花迎我笑,過橋柳絮比人忙。酒旗野徑多新店,漁艇江天似故鄉。醉與鄰翁閒話久,奚童催別指斜陽!志行,琴兒,歇差不多了吧,再不趕緊走來鳳驛的山門就關了。」

韓秀峰一邊示意腳夫們啟程,一邊笑道:「走,聽您老的,趕緊去來鳳驛,讓他們嘗嘗來鳳魚!」

琴兒好奇地問:「四哥,來鳳魚是啥魚,是不是很好吃?」

不等韓秀峰開口,費二爺便搖頭晃腦地說:「來風驛自古便是魚米之鄉,《華陽國志》中的巴志云:土植山兮,牲具六畜,桑蠶、麻、魚、鹽皆納貢之。我們《璧山志》也有載:鱗之屬有江鯉、崖鯉、白鰱、鱒鯽、七星魚、紅梢魚、子巾魚等。

琴兒,志行所說的來鳳魚並非一種魚,而來鳳璧南河中所產的七星魚、紅梢魚和青剝魚,味道極為鮮美,為歷代貢品,你難得來一次來鳳驛,不可不嘗!」

這一路趕得雖辛苦,但有兩位飽讀聖賢書的舉人老爺同行這一路並不寂寞。

每到一處,費二爺和高雲峰都能引經據典,像說書一樣給眾人說說這一處的歷史典故。

琴兒正準備說一定要嘗嘗,高雲峰突然笑道:「二爺,您老剛才吟的那首詩還真應景,尤其最後一句『奚童催別指斜陽』,堪稱畫龍點睛之筆。」

「那是嘉慶朝時曾任過湖北武昌知府的江安舉人楊庚,在路過咱們腳下這座山時詩興大發有感而作的,詩名為《三月五日來鳳驛釣台飲酒即事》。」

費二爺頓了頓,又搖頭晃腦地說:「道光年間,時任重慶知府王夢庚路過來鳳驛,也曾留下一首詩作:古驛蒼茫落照西,臨邛鳳羽漫稱奇。千年絕壁尋丹穴,百尺高梧憶舊棲……」

琴兒雖聽不懂,但覺得只要是舉人老爺吟的全是好詩,何況這首詩還是道光朝時的府台大人所作,又習慣性地探頭叮囑:「仕暢,聽見沒,今天晚上就背二爺說的這兩首詩。」

坐在韓秀峰懷裡一起騎馬的小傢伙仰著小腦袋可憐兮兮,韓秀峰撫摸著他的頭道:「這兩首詩是挺好,爹也是頭一次聽說,待會兒爹跟你一起背。」

「好吧,我跟您一起背。」

……

邊走邊聽費二爺和高雲峰吟詩作對,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便趕到了來鳳驛。

住官驛雖不用給房錢,但官驛的環境實在比不上客棧,所以眾人跟往常一樣沒直奔官驛,而是挑了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客棧。

來鳳驛跟之前路過的幾個成渝官道上的驛站驛鋪一樣熱鬧,陳虎、葛二小和陳不慌等臭小子等腳夫們放下行李,便一邊去找吃飯的地方一邊逛街。

其實不用刻意去找,客棧周圍全是酒樓飯莊。韓秀峰和琴兒在客棧里等了不大會兒,丁香就跑來說陳虎他們把飯菜買回來了。

跟之前一樣,分兩桌。

男的在一個屋裡吃,女眷和孩子們在一個房裡吃。

沒想到剛走進陳不慌的屋,陳虎就好奇地問:「四爺,駐守來鳳驛的怎麼既不是衙門的衙役也不是驛站的鋪司兵,一樣不是保正甲長,竟全是些鄉勇,還攔著我盤問!」

韓秀峰一邊招呼費二爺和高雲峰坐,一邊解釋道:「其實也不是鄉勇,而是團練。」

「團練跟鄉勇不一回事?」

「幫同官軍剿匪平亂的才叫鄉勇,在自個兒家門口洗除盜賊、娼賭、兇惡棍徒,保境安民的叫作團練。」

「可我們海安的團練不像外頭的那些團練管這麼寬。」

「一個地方跟一個地方不一樣,海安民風淳樸,沒那麼多賊盜,德高望重的士紳又多,百姓們要是遇到點事都不用去衙門告官,只要去找顧院長等士紳就行。而我們這兒湖廣的移民多,又山多地少,而且承平已久人口激增,無所事事的流民也多。」

韓秀峰夾了一塊「來鳳魚」,接著道:「五方雜厝,風俗不純,甚至有嘓嚕……也就是土匪,結黨成群,暗藏刀斧,白晝搶奪,夜間竊劫。衙門能有幾個衙役,連城裡都管不過來,更別說管鄉下了。所以別的地方辦團練是件稀罕事,但在我們這兒是再正常不過。」

提起這些費二爺有話說:「四川不比你們江蘇,我們四川文風不昌,城裡的讀書人都不多,更別說鄉下了。加之啥地方的人都有,所以鄉下是無族姓之連綴,無禮教之防維,即使衣衿紳士之族,也鮮有譜牒可稽!」

陳虎下意識問:「這麼說鄉下靠團練管?」

「這麼說也對,不過不全對。」

韓秀峰接過話茬,耐心地解釋道:「因為外地人多,所以衙門讓各省的人推選一個客長,讓客長幫著管;我們這兒管趕集叫趕場,所以各鎮都跟其它地方推選鄉約一樣推選一位德高望重的場約;衙門的錢糧賦稅不能沒人幫著催繳,保正甲長就是干這些的。至於治安,那就得靠團練了。所以來鳳驛這兒也好,我老家走馬崗也罷,真正管事有好幾個人。」

「客長、場約、保正甲長和團正?」

「對,不過各團不只是設團正,同時還會設一個監正。一文一武,監正一般由文監生充任,團正一般由武監生充任。」

「志行,你說得那是早前。」費二爺微笑著糾正道:「以前田土、婚姻、債帳口角等一切尋常事件,各團均不得干預。現在各團管得是越來越寬,連錢債口角細故都隨時排解,以至於十里八鄉之民惟識團練而不識保甲。」

「想想還真是,說到底團練人多勢眾,也只有團練才能服眾。」韓秀峰點點頭,想想又看著眾人道:「安民莫先於除盜,彌盜莫善於練團。所以我們這兒的團練比你們老家的衙役還霸道,巴縣團練的章程里就明明白白寫著:遇白晝搶劫,拿送究治,倘敢拒捕,格殺勿論;遇夜間挖孔進屋,偷盜豬牛糧食衣物,拿送究治,倘敢臨時拒傷事主,也是格殺勿論;」

「他們鬧出人命沒事?」

「死的只要是壞人就沒事。」

楊大城沒想到這地方的團練這麼狠,覺得跟著韓老爺在這兒辦團練有意思,忍不住笑問道:「四爺,為何遇著白天搶劫的只要賊人拒捕就可以格殺勿論,遇著晚上搶劫的賊人,非得等賊人傷了事主才能格殺勿論?」

「你怎麼連這都不明白,」不等韓秀峰開口,陳虎便回頭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的那是膽大包天,跟造反差不多,當然要格殺勿論。夜裡搶劫的說明那人膽小,只敢夜裡偷搶,不敢造反,自然用不著下狠手。」

「還有這說道,那我要是賊人,我才不會白天去搶呢,我會晚上去偷去搶。」楊大城咧嘴笑道。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陳虎瞪了他一眼,回頭問:「四爺,照您這麼說辦團練還有點意思。」

「有啥意思?」韓秀峰反問一句,端起碗道:「且不說我不覺得有啥意思,就算真有意思也用不著我去辦。」

「這是自然,這種事哪用得著您費心,讓我們幾個去辦就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巴縣啥都缺唯獨不缺團練。」

「已經有不少了?」陳虎下意識問。

「不是有不少,而是有很多,多到我都記不清。」韓秀峰吃完嘴裡的飯,想了想還記得的那幾個地方的團練,如數家珍地說:「我和大頭去京城投供時城裡沒幾個團,這幾年天下不是不太平嗎,我岳父在信里說城裡開始大辦團練,不但有坊團、廂團,甚至有街團,一條街就辦一個團!

鄉下的團練更多,光我記得的就有智里六甲的金劍團,慈里六甲的石柱團,直里一甲的復興團,直里四甲和五甲合辦的石堰團,正里二甲的保龍團,仁里七甲的朝音團和天公團,仁里十甲的玉皇團和河西團,孝里三甲的土橋團,龍隱鎮上的龍隱團,龍隱鄉下的石龍團……」

陳虎傻眼了,禁不住問:「這麼多?」

「真是少見多怪,」費二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石嶺團、元貞團、靜安團、川主團、致遠團、復元團、地藏團……巴縣的團練多如牛毛,估計連縣太爺都搞不清究竟有多少。」

陳虎沒想到巴縣人竟如此喜歡辦團練,哭笑不得地問:「那咱們辦不辦?」

韓秀峰沉吟道:「辦自然是要辦的,不然皇上將來要是問起,我到時候都不曉得該咋回。不過用不著太當回事,等到了家在村裡辦個二三十人的小團便是了,也不用跟左鄰右舍收啥子團費。」

「只辦個二三十人的小團,四爺,那我們咋辦?」

「有媳婦的生娃帶娃,沒媳婦的我託人幫著說個媳婦,然後生娃帶娃。要是嫌生娃帶娃沒意思,就下地幹活或領著團里的團民操練。再就是我們這兒的人沒你們老家的人肯吃苦,男女老幼個個喜歡打牌,抽大煙的也不少,你們可別跟著學。要是被我發現誰染上賭癮或煙癮,到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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