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東沒帶書信來迎接,只帶來一個口信。

韓秀峰知道文祥和王乃增很急,不好意思在固安久留,見了下河營的三十多個老兄弟,跟剛加入河營的章小寶等川東團勇叮囑了一番,便與王千里、張慶余道別,帶著劉山陽和徐九二人,跟小山東馬不停蹄趕到距京城約四十里,位於宛平境內的一個莊子。

夜已深,進來時只依稀看到莊口有二三十戶人家,直到走進這座里外估計有五六進的宅院,韓秀峰才發現這宅院剛修繕過,地上鋪的石板是新的,好幾個門窗也是新換上的。

小山東顯然不是頭一次來,剛才敲門時就嚷嚷著趕緊燒飯,現在又忙著讓下人趕緊去收拾房間。已歇下的王乃增急忙穿上衣裳出迎,久別重逢,寒暄了好一會兒才坐下說起正事。

「這莊子和這宅院是慶賢家的,莊子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地契上寫的是四百二十八畝。莊頭是慶賢的一個遠房親戚,聽莊頭說攏共三十幾個佃戶,另外雇了二十幾個長工。他家落難前都不怎麼來,落難之後來得更少,所以這宅院年久失修,我頭一次來時都沒法兒住人。」

王乃增一邊招呼韓秀峰吃菜,一邊解釋道:「您走之後東西越來越多,書肆里實在放不下,擱別的地方又不放心,慶賢就提議把那些東西全送這兒來。後來想著在城外不能沒個落腳的地兒,就把這宅院修了下,還在這兒養了十幾匹馬和九頭騾子,備了六輛大車。」

韓秀峰沒想到他們這兩年越搞越大,竟不動聲色在城外建了個「窩」,不禁笑問道:「莊子裡的人可靠嗎?」

「可靠,那些佃戶和長工不是慶賢家的下人,就是知根知底的莊戶。」王乃增想了想,又笑道:「文大人擔心總是有陌生人進出,會讓附近百姓甚至宛平知縣起疑心,不但幫莊頭捐了個七品頂帶,還讓莊頭出面辦了個小團練,隔三差五領著莊裡的青壯操練。」

「在這兒辦團練,合適嗎?」韓秀峰放下筷子問。

「有什麼不合適的,現在跟以前不一樣,到處都在辦。」

「我是說這兒終究是慶賢家的莊子,要是被居心叵測之人捅到皇上那兒,皇上會怎麼想?」

王乃增反應過來:「這我們也想過,後來見皇上對幾位獲罪下獄的老臣都從輕發落了,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哪幾位老臣?」

「皇上先是釋遣戍軍台已革大學士、前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的罪,交直隸總督桂良,差遣委用,緊接著又賞訥爾經額六品頂帶。前些天更是連賽尚阿都放了,還命他去察哈爾練蒙古兵。」

韓秀峰既沒見過賽尚阿也沒見過訥爾經額,但沒少看訥爾經額在直隸總督任上編纂的兵書,甚至用訥爾經額編纂的《兵技指掌圖說》練了好幾年兵。再想到耆英一家獲罪的原因跟賽尚阿、訥爾經額不一樣,洋人一旦生事皇上會自然而然想到耆英,凝重地說:「我看這事還是謹慎點好,可不能因為這點事連累慶賢。」

王乃增豈能不知道韓秀峰擔心什麼,沉吟道:「大人說得是,要不回去之後就讓吉祿出面把這個莊子買下來,只要買下來就跟慶賢家沒關係了。」

「買下來,雲清兄,這是一個莊子,不是一個宅院,堂里有這麼多錢嗎?就算有,也是用慶賢家的錢買慶賢家的莊子,跟強取豪奪有何兩樣?」

「大人有所不知,公帳上的銀子早花差不多了,現在用的是令妹從上海匯來的銀子,整整五萬兩,夠用一陣子了。」

「鈺兒匯來的銀子,一匯還是五萬兩!」韓秀峰大吃一驚。

王乃增微笑著解釋道:「確切地說是上海的厘金,韓大人,周興遠您一定記得,向帥殉國之後他那設卡抽厘的差事就被人家給盯上了……」

搞清楚來龍去脈,韓秀峰終於松下口氣,想想不禁笑道:「收留包庇欽犯,私吞厘金,一吞就是五萬兩,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

「這叫有其兄必有其妹,或者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幸虧有她,不然我們全得喝西北風。」

「什麼叫其兄必有其妹,說得跟我包庇過欽犯,私吞過厘金似的。」

「您沒包庇過欽犯,您只是給『賣雞爽』通過風報過信。」

「我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令妹又何嘗不是,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什麼不得已而為之,鈺兒變成現在這樣,你王雲清功不可沒!」韓秀峰瞪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吃了,先看你帶來的那些往來公文,看完再說。」

「行,我這就讓他們抬進來。」

……

小山東和一個下人抬進來整整一大箱公文,韓秀峰打開箱子,取出來一道接著一道地挑燈夜讀。

王乃增不想打擾他,乾脆讓小山東留在這兒伺候,然後去前廳陪劉山陽說話。

韓秀峰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全看完了,讓小山東把王乃增請過來。

王乃增本以為韓秀峰打算跟他商量「厚誼堂」今後該何去何從,結果一進門就見韓秀峰陰沉臉著問:「雲清兄,你這軍師究竟是咋做的?」

「韓大人,您這話何從說起?」

「何從說起,我看皇上不待見『厚誼堂』,不願意再見博川,你王雲清功不可沒!」

「我……我沒做什麼呀!」王乃增苦著臉道。

韓秀峰越想越鬱悶,指著桌上的公文道:「我當年之所以拜託你輔佐博川兄,不是因為博川不懂如何打探整理驗證夷情,而是因為博川兄不太會揣摩聖意,不大懂官場上的那些彎彎道道。你倒好,成了武備院主事之後就一門心思幫著打理堂務,卻忘了有很多事比打探夷情更重要!」

王乃增是真當局者迷,愁眉苦臉的問:「什麼事更重要,還請大人明示。」

「這些摺子就算不全是你草擬的,你也應該全看過,究竟寫的什麼呀!不是葉名琛睜著眼睛說瞎話,就是英佛等夷打算怎麼怎麼地。只曉得形勢急迫,卻沒個萬全之策,連解燃眉之急的辦法都沒一個!」

韓秀峰深吸口氣,接著道:「事是做了不少,可又做成了哪件事?拆卸好不容易搞著的蒸汽機,結果別說仿製,拆下來之後甚至連裝都裝不上,只能大卸八塊全送這兒來了,一堆廢銅爛鐵,就算送來又有何用,仿製新式洋槍同樣如此。幾房翻譯翻譯了幾年,翻譯到現在,還是翻譯洋人的邸報和那些風土人情的書籍。真正有用的天文地理和算術,一部也沒翻譯出來。

反倒是被你們天天罵的葉名琛,不但擊潰了二十幾萬圍攻廣州城的『洪兵』,清繳了那麼多長毛余匪,保住了兩廣,還有餘力協濟兩江、湖廣平亂所需的錢糧。我要是皇上,我一樣會升葉名琛的官,一樣不會待見『厚誼堂』,一樣不願意再召見博川!」

王乃增猛然反應過來,想想又一臉無奈地說:「韓大人,乃增讓您失望了,可乃增實在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萬全之策。」

「就算想不出來,上摺子時也不能把話說死啊!」

韓秀峰指指桌上的公文,恨鐵不成鋼地說:「戰也好,和也罷,總得有個主意,哪怕模稜兩可的也行。你們倒好,光曉得向皇上稟報西夷要生事,西夷要起釁,卻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只曉得事情很棘手很麻煩,卻不曉得該如何解決麻煩,皇上自然不會高興。」

「……」王乃增無言以對,因為正如韓秀峰所說,他們這兩年總是給皇上報憂,卻從沒想到一個能幫皇上分憂的辦法。

「說起來也怨我,怨我那會兒沒跟你交代清楚。」韓秀峰長嘆口氣,起身道:「好在皇上只是不願意再見博川,並沒有遷怒於博川,事情還有迴旋餘地。」

「敢問大人,怎麼迴旋?」

「要是沒猜錯,皇上十有八九會讓我接著做『厚誼堂』大掌柜。至於博川,應該會另有任用。在我回書肆之前,你得趕緊辦兩件事,一是讓吉祿出面趕緊把這莊子盤下來,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能讓慶賢再吃虧;二是趕緊命上海、香山和新安等分號想想辦法,看能否從美利堅洋行買到洋炮。」

「買洋炮做什麼?」

「準備打仗!英吉利都跟咱們開打了,法蘭西也想借西林教案生事,咱們不能再沒點準備。」

「韓大人,美利堅洋商不一定會賣,就算他們願意賣,就咱們的那點銀子又夠買幾尊洋炮?」

「不是咱們自個兒買,而是幫崇厚買!「韓秀峰想了想,又緊攥著拳頭道:「只要能買著,就算崇厚拿不出那麼多銀子,直隸總督桂良也會想法兒籌銀的。總之,廣東太遠,咱們鞭長莫及,但京畿絕不能有事,更不能有失,得想盡一切辦法確保京畿。」

想到皇上最擔心的便是洋人北犯直隸,王乃增連忙道:「明白,乃增明天一早就回去辦。」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