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韓秀峰所料,肅順得知英佛二夷正磨刀霍霍準備開打的消息,只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讓他回去接著悉心打探。

朝廷根本沒把這當回事,或者說不想把這當回事,韓秀峰覺得就算打探的再清楚也沒用,乾脆一心一意地做起最壞打算。

別的事都好辦,唯獨打發堂內人員和親朋好友的家眷回老家這件事比較麻煩。

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揚州更不太平!

書肆明面上的掌柜楊清河不願意讓老伴、兒媳和孫子孫女回揚州,好在慶賢家在良鄉有一個莊子,韓秀峰乾脆讓他打髮妻兒老小去了良鄉;么妹兒和余鐵鎖的媳婦一樣不願意就這麼回去,韓秀峰豈能讓她們涉險,硬是板著臉讓柱子和余鐵鎖打發她們和娃,跟著早覺得在京城熬下去不會有什麼前途的敖彤臣、敖冊賢一起回了四川。

翠花原本打算帶著兩個娃跟她們一起去四川的,可想到在巴縣那邊除了琴兒一個親友都沒有,竟帶著娃同王千里的家人一道回泰州娘家。而大頭不但沒反對,還沒心沒肺地說等將來不做官了,就去海安跟婆娘娃團聚,把家就安在海安。

吉祿是滿人,他又在「厚誼堂」當差,婆娘娃不能擅離京城四十里,韓秀峰乾脆讓王千里在南苑找了兩個宅院,專門安置不能離京太遠的女眷。

等一切安排妥當,已進入臘月。

各大小衙門準備封印,省館和府館開始為年底的團拜做準備,各地督撫、布政使、按察使和一些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道員,開始陸續差人進京送炭敬。

韓秀峰依然是「小軍機」,該他的一份炭敬自然不會少,而余有福則跟去年一樣忙得不亦樂乎,剛剛過去的半個月,光門包就收了二十幾兩。

韓秀峰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窮得叮噹響的候補巡檢,不在乎那點小錢,所以懶得見那些官員的家人,而是天天守在書肆里等消息。

結果一連等了十幾天,楞是沒等到廣東的消息,反而等來了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分號通過錢莊票號匯來的年敬!

閩海關委員富貴匯來一千兩,福建水師提標左營守備額爾登布和已由同安典史升任為同安主薄的顧謹言各匯來五百兩,內務府包衣出身的浙海關幫辦委員許雙喜和鄞縣縣丞姜正薪各匯來五百兩……

官場上的習氣這麼快就蔓延到了「厚誼堂」,韓秀峰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等吉祿報完帳,抬頭道:「連同我在天津巡視海防時收的那一萬多兩,全匯給上海分號。再請慶賢給劉先生他們寫封書信,讓他們趕緊想辦法採買自來火鳥槍,能買多少杆就買多少杆!」

「四爺,把他們匯來的匯上海去就是了,哪能用您自個兒銀子。」

「巡視海防的差事是皇上給的,那一萬多兩銀子也是替皇上收的,怎能算我自個兒的,就這麼定,趕緊去辦。」

吉祿不知道韓秀峰做了幾個月欽差,收的銀子遠不止一萬多兩,覺得替朝廷辦事不能自掏腰包,又忍不住道:「四爺,要說洋槍,您不是已經讓王先生幫著採買了嗎?咱們堂內的這些人哪個會放槍,就算會放槍也用不著買那麼多!」

韓秀峰心想命都快沒了,要那麼多銀子何用,緊盯著他不容置疑地說:「咱們不會用有人會用,別再磨蹭了,趕緊去辦吧。」

吉祿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道:「嗻,卑職這就去辦。」

沒想到吉祿前腳剛走出展廳,恭親王奕?竟出現在眼前,韓秀峰嚇一跳,剛站起身準備拜見,奕?就跨過門檻走進來道:「好一個替皇上收的,韓少卿,要是我大清官員個個都跟你一樣,長毛何愁不平,西夷又何足為慮!」

「讓王爺見笑了,王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請王爺恕罪。」

「本王就是悶得慌出來轉轉的,韓少卿無需多禮。」

「王爺請上座,下官這就去沏茶。」

「端茶遞水的事兒讓下面人去做,你也坐,跟本王說說廣東那邊的情形。」

韓秀峰知道他是靜極思動,不然本應該在南書房讀書的他不會來這兒,剛剛過去的這半年也不會先後上了六七道針砭時弊的摺子。可惜皇上似乎不打算啟用他,上的那些摺子如同石沉大海。

見他又問起夷務,正不曉得從何說起,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著一個侍衛跑進來道:「稟王爺,稟韓大人,王先生回來了!」

不等韓秀峰開口,不止一次見過王乃增的奕?就下意識問:「哪個王先生,是王乃增嗎?」

「稟王爺,正是下官。」王乃增從侍衛身後擠了進來,整整髒兮兮的衣裳,叩拜行禮。

「你……你不是去了廣東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奕?覺得很奇怪,下意識回頭朝韓秀峰看去。

韓秀峰一樣覺得很突然,扶起風塵僕僕的王乃增問:「雲清兄,究竟怎麼回事,你怎會弄成這樣?」

「稟王爺,稟大人,廣州失陷了!」王乃增擦了把汗,苦著臉道:「給咱們傳遞消息的錢莊票號被洋人洗劫,掌柜的和夥計全跑光了,雲啟俊身為朝廷命官不能擅離職守,我只能托他那幾個跟洋人有些交情的學生,花了整整四千兩幫著雇了條火輪,趕緊回來稟報廣州失陷的消息!」

廣州失陷,韓秀峰並不奇怪,何況這又不是頭一次失陷。

韓秀峰招呼他坐下,低聲問:「什麼時候的事,究竟怎麼失陷的,葉名琛、柏貴和江國霖等廣東官員沒事吧?」

「十九天前,也就是上個月十四的事。」

王乃增偷看了一眼恭親王奕?,凝重地說:「其實我們早收到了英佛二夷要去攻廣州的消息,不但提醒過廣東布政使江國霖,而且通過雲啟俊的那些學生,廣州的那些士紳去總督衙門提醒過葉大人,可他對連祖宗都不要的英夷翻譯張同雲深信不疑,只相信張同雲的鬼話,不相信西夷會去攻廣州。」

奕?下意識問:「那個張同雲是怎麼跟他說的?」

「姓張的信口雌黃,說什麼夷酋額爾金在孟加拉敗仗之際,由陸路奔逃,已被孟夷追至海邊,適佛夷有船隻經過,連開數炮,孟夷之兵始行退回,額酋才得免於難。覺得額爾金不過如此,不足為慮。」

王乃增從韓秀峰手中接過茶杯,接著道:「姓張的還說什麼英國女主有旨達香港,令額爾金斷不可妄動干戈,復及沿海各省,有失國體!子虛烏有,一派胡言,可葉大人偏偏信他的。以至於西夷的炮都轟進城內了,他還跟前去問對策的江大人說『各紳講和,他事都可許,或給以銀錢都無不可,蓋彼實窮窘異常,獨入城一節斷不可許』!」

「後來呢?」韓秀峰急切地問。

「後來都統來存、千總鄧安邦等部將僚屬去求他調兵設防,一些士紳跟著去求他讓團練自衛,可他均不允准,還下令不准擅殺夷人。還說他做了個夢,呂洞賓在夢中跟他說只是一陣子,過了十五就沒事。」

「結果還沒到下午,西夷就攻進了城,都統來存、千總鄧安邦等將士倉促應戰,相繼戰死。廣州將軍穆克德納和廣東巡撫柏貴等官員先是被西夷生擒綁押去了觀音山,然後被放回衙署,一切全得聽巴夏禮、哈羅威和佛夷修萊三人的。」

王乃增喝了一口水,接著道:「現在的廣州城已成了西夷的天下,到處都是西夷的兵勇,每條街上都有。西夷為管制廣州,還設了個什麼聯軍委員會。巴夏禮、哈羅威和修萊為委員,柏貴等人所頒的一切政令全得經巴夏禮、哈羅威和修萊三人首肯。」

堂堂的廣東巡撫和廣州將軍居然成了西夷的傀儡,恭親王奕?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問:「葉名琛呢?」

「城破時他躲進了都統衙門,結果被追到都統衙門的夷兵生擒,然後被綁送出城,押上了西夷的兵船。在西夷等他的家人送換洗衣裳的時候,我和雲啟俊就在河邊,我們瞧見了他,他也瞧見了我們,我們和圍觀的士紳拚命往河裡指,結果他竟裝著沒瞧見,嘴裡還振振有詞,看著像是在念經。」

他們往河裡指,那是提醒葉名琛身為封疆大吏不能成為西夷的階下囚,既然有機會那就趕緊投河自盡。

結果葉名琛該死的時候卻沒死,這一來朝廷的臉面何在,韓秀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緊盯著王乃增問:「西夷把他押哪兒去了?」

「稟大人,乃增和雲啟俊的兩位學生一直追到香港,直至打探到英夷打算把他押往印度才僱船回來的。」王乃增頓了頓,又補充道:「在香港雇的那條火輪只把我送到上海,我是從上海換船去天津,再從陸路趕回來的。」

「知道了,趕緊去歇息吧。」韓秀峰一連深吸了幾口氣,回頭拱手道:「王爺,這麼大事得趕緊奏報皇上,恕下官不能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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