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幾年無戰事,這個年過得比往年要熱鬧。而洋人只過洋節,不過年,讓緊挨著上海縣城的租界少了幾分年味兒。

也正因為沒城裡熱鬧,任鈺兒這個「假洋婆子」的一舉一動顯得格外扎眼,有關於她的事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之前她只是已故嘉定儒學訓導之女,以及曾在上海為過官的太僕寺少卿韓大人的義妹。年前蘇松糧道薛大人調任上海道,道台夫人也不曉得喝了什麼迷魂湯,竟主動提出與她義結金蘭,就這麼又變成了薛道台的小姨子!

如果只是攀上新任道台的高枝也就罷了,初六那天她竟跟洋人一樣在公館裡擺酒設宴,邀請英、佛、美三國領事、副領事、通譯官和各大洋行大班,不但跟洋人吃吃喝喝,談笑風生,吃完之後還跟洋人摟摟抱抱跳舞。

這已經不是不守婦道了,簡直是傷風敗俗,毫無廉恥!

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給道台發請帖,而薛道台竟然真赴宴了。

別的文武官員對洋人是唯恐避之不及,薛道台居然就這麼上了她這個「假洋婆子」的當,跟洋人拱手作揖,稱兄道弟。城裡的不少飽學之士都覺得這麼下去,薛道台前途堪憂。

任鈺兒才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後怎麼說,得知英國傳教士包爾前來拜訪,立馬讓連兒把包爾請到客廳。

劉山陽站在會館二樓的露台上,看著一路追逐包爾來此的那些熊孩子,輕嘆道:「有鈺兒這樣的紅顏知己,志行此生無憾矣!」

衙門封印之後便來此過年的周興遠豈能聽不出劉山陽的言外之意,也感嘆道:「為了四爺,任小姐這是豁出去了,真是不惜身敗名裂。」

「她這不只是為了四爺,更是為了朝廷。」劉山陽轉身走進房裡,一邊招呼周興遠坐,一邊凝重地說:「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話一點也不假。皇上用得著葉名琛的時候,葉名琛是個大忠臣。可現在呢,不但被革職,還成了『不戰、不和、不守、不走』的大笑話,被洋人虜走了,誰還會管他死活?」

「劉先生,您是說……」

「皇上用得著『厚誼堂』的時候,鈺兒是不惜名節,深入虎穴打探夷情的奇女子。朝廷用不著『厚誼堂』甚至遷怒於『厚誼堂』的時候,鈺兒可就是私通洋人的賤婢!」

周興遠大吃一驚:「有四爺在,不至於吧。」

想到小伍子昨天來時有意無意地提過城裡那些關於任鈺兒的傳言,劉山陽苦笑道:「現在是眾人皆醉你我獨醒,且不說京城,就是上海這地方都是迂腐之輩居多。他們早看鈺兒不順眼了,之前之所以隱忍,那是因為鈺兒沒爹沒娘,他們不能跟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計較。現在鈺兒跟薛大人的夫人義結金蘭,很難說他們會不會藉此做文章。」

「可任小姐一樣是四爺的義妹!」

「四爺遠在京城,就算有人彈劾,大可一推了之。不管怎麼彈劾,也牽扯不到四爺,而牽扯不到四爺,那就是鈺兒一個人的事。朝廷可以治文武官員的罪,難不成還能治鈺兒一個女子的罪。」

「照您這麼說,任小姐的處境有些不妙!」

「廣州被洋人占了,事情不但沒完,還加上了一個賠款的條件,朝廷自然是不會答應的,所以洋人早晚會揚帆北上,朝廷早晚會與洋人一戰。這仗要是能打贏,鈺兒有功;這仗要是打輸了,又有人落井下石,彈劾薛大人與洋人私通,到時候鈺兒就是那個幫著穿針引線的罪魁禍首。」

周興遠不認為朝廷真會為難任鈺兒一個女子,可想到任鈺兒確實太張揚了,想到城裡的那些讀書人恨不得把她捉去浸豬籠,再想到眼紅薛煥的人不在少數,不禁問道:「劉先生,咱們是不是給四爺去封信,給四爺提個醒?」

「這個醒我已經給四爺提過了,」劉山陽端起茶杯,想想又說道:「薛大人不光已到任,而且在鈺兒的張羅下,跟英、法、美等國領事見過了面,今後遇著啥事大可直接跟洋人交涉,正是鈺兒功成身退的好時候。」

「那這夷情還要不要打探了?」

「實不相瞞,四爺來信了,小伍子昨天下午送來的。」

「四爺怎麼說?」

劉山陽正準備開口,蘇覺明從樓下跑了上來,扶著門框道:「劉先生,包爾走了,任小姐聽說您有要事相商,說換身衣裳就過來。」

「包爾不是剛來嗎,怎麼一來就走?」

「他又沒別的事,好像他們後天打算在什麼地方布道,問任小姐有沒有空去。」

「哦,先進來吧,等鈺兒到了一起說。」

……

三人坐著等了不大會兒,任鈺兒換上官家小姐應該穿的衣裳趕了過來。

不等她行禮,劉山陽就從書桌上拿起一封書信,開門見山地說起正事:「諸位,四爺說皇上命刑部侍郎黃宗漢為兩廣總督,並頒給欽差關防赴廣東辦理夷務,皇上還命咱們『厚誼堂』選派幾個既熟悉廣東又熟悉夷情的人隨行。

廣東籍的翻譯堂內倒是有幾個,可他們誰也不願意去。一是太平日子過慣了,不願意再涉險;二來他們就算回去也只能在黃大人麾下效力,卻不能在本省為官,覺得回廣東老家沒啥前途。」

周興遠反應過來,禁不住問:「劉先生,四爺是打算從咱們這兒調人,打算讓咱們幾個去廣東?」

「四爺沒這個打算,四爺說咱們『厚誼堂』本就是個不在經制內的衙門,當年設立只是權宜之計。現在廣東形勢突變,廣東分號已沒存在的必要。乾脆讓雲清兄隨黃大人赴廣東,並命廣東各分號的文武官員,今後全受黃大人節制。」

「四爺打算裁撤廣東分號?」

「也算不上裁撤,只是換個上官。」

劉山陽頓了頓,接著道:「再就是咱們上海分號,今後一切都聽薛大人的。廈門、福州、寧波三分號,今後也歸薛大人節制。並且咱們今後無需再打探得那麼詳細,只要搞清楚英、法兩國聯軍何時北犯直隸即可。」

「全聽薛大人的,那再有夷情要不要向四爺稟報?」蘇覺明苦著臉問。

「薛大人讓稟報咱們就稟報,薛大人不讓稟報咱們就不稟報。」劉山陽頓了頓,又強調道:「四爺在信里說得很清楚,『厚誼堂』本就是朝廷的,又不是他的,所以請諸位不用多想。」

「可是……」

「別可是了,一切遵照辦理就是。」劉山陽不想告訴他們四爺已心灰意冷,不想告訴他們四爺正在做最壞打算,更不想告訴他們朝廷一心剿長毛,根本沒把洋人當回事,甚至沒把洋人當敵人,各分號把夷情打探的再清楚也沒用,暗嘆了一口氣,便看著任鈺兒道:「鈺兒,四爺讓我問問你,今後有何打算。」

任鈺兒楞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劉先生,我四哥為何讓您問這個?」

「你四哥也是替你著想,你終究是個女子,可不能再這麼拋頭露面,何況現在上海這邊又沒啥差事了。你要是想回海安,我請周兄差人送你們回去。你要是想回揚州老家,四爺會幫你給郭大人寫封書信,保證回去之後沒人敢欺負你。」

任鈺兒既不想回海安,更不想回揚州,忍不住抬頭道:「劉先生,我哪兒都不想去,我就呆在這兒幫我四哥看家。」

劉山陽不想跟她繞圈子,直言不諱地說:「鈺兒,你知書達理,應該知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道理。所以你四哥在信中說了,你哪兒都可以去,唯獨不能再呆在上海!」

「為什麼?」

「你說呢?」劉山陽反問道。

任鈺兒沒想到劉山陽會這麼問,想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反應過來:「您說得對,我哪兒都可以去,唯獨不能呆在這兒。」

「會館和後面的宅子,我會幫四爺看著,家裡的銀子你全帶走。覺明,要是沒記錯,分號公帳上還有兩千多兩,你回頭取一千兩交給任小姐。」

「遵命,我待會兒就去取。」

任鈺兒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緊咬著嘴唇想了良久,抬頭問:「劉先生,我可以走,能不能讓三姑和我弟留在這兒?」

「可以,不過她們娘兒倆留在這兒,你孤苦伶仃一個人能去哪兒?」

「去京城,去找我四哥!」

「不合適。」

「有何不合適的?」

「四爺……四爺已經把能走的人全打發回了老家,翠花都帶著兩個娃跟王千里的家眷一起回海安了,你這個時候去京城是不是不太合適。」

別人或許想不通韓秀峰為何要把人往老家趕,三天兩頭去洋人領事館的任鈺兒很清楚韓秀峰的良苦用心,權衡了一番毅然道:「劉先生,您別勸了,越是這個時候我越要去。您知道的,我不但懂英吉利的語言文字,還能聽懂一些法蘭西話,我去京城一定能幫上忙的。」

見劉山陽若有所思,任鈺兒又急切地說:「何況有件事我一直想辦卻沒機會辦。」

「啥事?」

「連兒是我從京城帶出來的,她膽小不敢跟別人回去,我得把她送到她娘身邊。」

「好吧,既然你決心已定,那就趕緊安排好家裡的事,然後趕緊去京城。局勢變化太快,誰也不曉得這海路過幾天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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