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吉雲飛年過半百,酒量同身體一樣大不如以前,還是因為幫不上幾位同鄉的忙,心情不大好,喝了幾杯就醉了。

卓橒能做上兵部侍郎,跟軍機大臣杜翰一樣,靠得是父蔭。

平日裡謹小慎微,不該說的一句也不說,不該摻和的事絕不會摻和,這官做的是小心翼翼。難得出來散散心,乾脆在舊宮邊上的一間剛收拾乾淨的衙署住下,打算等明兒早上吉雲飛的酒醒了再一起回城。

在韓秀峰看來,他不只兵部侍郎,也是同鄉,雖已吃飽喝足,但不能就這麼回房歇息,又同任禾一起過來陪他喝茶聊天。

「志行,你在這兒享清閒,不曉得城裡這幾天有多『熱鬧』,連我這個極少應酬的人,昨兒一早都被幾位在禮部時的同僚拉去,聽翁心存、匡源、殷兆鏞等人會議了大半天。」

「等人?」

「剛開始就五六個人,議著議著,他們竟去把柏中堂和文祥也請來了。他們還去請過彭中堂,結果彭家人說中堂大人身子欠安,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韓秀峰豈能聽不出卓橒的言外之意,再想到殷兆鏞那道洋洋洒洒近萬言的奏疏,不禁嘆道:「國家苟安一日,彼即為一日之親王、宰相,而社稷隱憂,不遑復顧!人家連這話都說出來了,柏中堂和文祥敢不去嗎?」

任禾忍不住問:「大人,您是說他們辱罵柏中堂和文大人是求速和了事的無識庸臣,柏中堂和文大人還得跟他們陪笑臉?」

「誰讓人家占著大義呢,」韓秀峰無奈的點點頭,想想又問道:「雲木兄,他們會議了大半天,有沒有議出啥名堂。」

「還能議出個啥?」

卓橒反問了一句,苦笑著道:「殷兆鏞質問柏中堂,這一回的和戰,關係著中國存亡,怎麼上頭倒把洋人瞧的很輕。柏中堂說大家全副精神,全注在長毛身上,自然沒把洋人放在心上。

殷兆鏞和翁心存豈能就這麼放過柏中堂和文大人,一個說長毛的禍小,洋人的患大。說國初龍興時,北部之尼堪外蘭及扈倫四部,方二於明,世為仇敵。太祖、太宗,迭次征討,才得無患。到聖祖平定噶爾丹,於是從黑龍江以西,盡喀爾喀四部之地,東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凡蒙古遊牧之區,皆歸一統。

一個說當年派大臣與俄夷勘定邊界,歸我昔年侵地,黑龍江南岸,盡屬中國,定市於喀爾喀東部之庫倫。江石勒會議七條,刑牲為誓,於是東北數千里化外不毛之地,悉隸版圖。

高宗蕩平准部,戢定回疆,西北窮塞之域,極於天山、蔥嶺,都變成中國疆土。總計前後大小用兵數百戰,餉需萬萬,拓地之廣,超軼前代。這就是所謂刷數世之侵辱,遺後嗣之安強。

說現在主張撫局的,言之鑿鑿地聲稱是為息兵安民,難道不知漢高祖白登一蹶,遽議和親,撫之不為不速,可漢高祖之後的惠、文、景幾世,都受匈奴莫大之患!」

韓秀峰沉吟道:「都是通今博古的大才!」

「志行,都啥時候了,你怎還有心情說風涼話?」

「罪過罪過,咱們言歸正傳,雲木兄,他們議到最後究竟議出了個啥?」

「議到最後,翁心存提議由殷兆鏞執筆,又擬了一道摺子,還拉著柏中堂和文祥聯銜上奏。」

「柏中堂和文祥在摺子上『簽字畫押』了?」

「他們去都去了,能不聯名上奏嗎?」卓橒頓了頓,又苦笑道:「當然,我的名字也在上頭。」

「這就對了,別人都聯名上奏,雲木兄您要是不聯名,這官就沒法兒做了,搞不好今後走到哪兒都會被人罵。」

一幫御史言官和四五品京堂,竟逼著兩位軍機大臣聯名上奏,甚至大有將包括鄭親王、怡親王在內的幾位王公大臣扳倒之勢,任禾聽得暗暗心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卓橒則臉色一正,緊盯著韓秀峰問:「志行,這麼多同鄉中數你聖眷最恩隆,你曉不曉得皇上究竟是咋想的,為何那麼多摺子都留中了,是戰是和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

「要是沒猜錯,皇上也在等消息。」

「皇上在等啥消息?」

「皇上是在等僧格林沁的消息,」韓秀峰放下茶杯,接著道:「要是有五六成把握能打贏,皇上早下旨開仗了,可惜沒有!」

「僧王出馬,連五六成勝算都沒有?」

「僧王只是王爺,不是神仙,又不會撒豆成兵。如果不出意外,皇上明後天便能收到僧王的奏報,我甚至知道他在奏報上是怎麼說的。」

「他會說什麼?」

「炮台未經修好,海防猝難整頓,一切戰守機宜,諸形棘手。」看著卓橒將信將疑的樣子,韓秀峰解釋道:「僧王身邊的通譯是皇上命我派去的,僧王到天津之後每次讓幕友草擬好摺子,幾乎都會請長蘆鹽運使崇厚看看,請崇厚幫著斟酌,而崇厚跟我的私交又不錯,所以天津那邊的消息我比老兄您要靈通一些。」

「如此說來,撫局已定!」

「如果真要是能忍痛屈從,我倒沒什麼好擔心的。畢竟現在雖吃點虧,受些委屈,但只要能痛定思痛,臥薪嘗膽個十年八年,早晚能一洗今日之辱,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現在的情形老兄是知道的,皇上不甘心,朝堂上的諸公一樣不會甘心。」

「此話怎講?」

「要是不出意外,皇上最終會在和約上御批,先把已攻占大沽口兩岸炮台的洋兵哄走,但和約上的那些條款,十有八九不會當真。正如殷兆鏞所說,能苟安一日算一日。」

「志行,你是擔心洋人不相信皇上,擔心洋人不會輕易退兵?」

「我是既擔心洋人不相信皇上,更擔心洋人就算信了,發現又一次被騙,惱羞成怒,會去而復返。」看著卓橒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接著道:「木雲兄,您有沒有發現自道光二十年以來,洋人要麼不起釁,可一旦起釁,就會一次比一次厲害。四年前來了四五條炮船,四五百兵;這次來了大小五六十號炮艦兵船,五六千兵。要是他們發現被騙再來,您覺會來多少炮艦兵船,又會來多少兵?」

「你是說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喝酒要有酒品,賭錢要有賭品,既然上了桌摸了牌,不管這牌是自個兒摸的,還是別人塞你手上的,既然輸了就得願賭服輸。大不了輸完之後苦練賭技,將來再贏回來。可現在的情形是願賭不服輸,而願賭不服輸的結果只會輸的更慘。」

卓橒反應過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搖頭道:「皇上不能輸,廷臣們更不會讓皇上願賭服輸。」

「所以說這事很棘手,這次是大沽口,下次指不定是啥地方呢。木雲兄,您是明白人,以我之見該早做打算。」

「謝老弟提點,這趟真沒白來。」

「木雲兄無需客氣,要曉得咱們是同鄉。」

……

夜深了,卓橒不想耽誤韓秀峰歇息,又聊了幾句便將韓秀峰和任禾送出門。

韓秀峰和卓橒剛才的那番話,讓任禾暗暗心驚,剛走出幾步,就忍不住拱手問:「大人,您提醒卓大人早做準備,那咱們呢?」

「咱們不是正在做嗎?」韓秀峰停住腳步,遙望著校場方向道:「真要是走到那一步,我會找個由頭打發你和千里他們先走,順便幫我把鈺兒帶走。」

「那您呢?」

「行之,我跟你不一樣,我韓秀峰受恩深重,不能就這麼扔下皇上一走了之。所以不管形勢有多兇險,我都不能走,而且得想方設法保皇上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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