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韓秀峰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正打算親自率兵赴天津,結果被一件突如其來的糟心事給纏住了,只能讓永祥和王河東先率兵過去。

而現在卻因為在「戰」與「和」這件事上,皇上和鄭親王、怡親王等王公大臣舉棋不定,他又被肅順奏請留在京里聽用,想去也去不成,只能讓王千里趕緊赴天津。

肅順自奉旨監斬了柏葰之後,官威比之前更大,各部院郎中主事見著他像是見著鬼似的,連彭蘊章、賈楨和周祖培見著他都繞著走,在朝堂上一樣不敢跟他半個不字。

他聖眷恩隆,說啥皇上聽啥。

他天不怕地不怕,但韓秀峰怕,所以不敢跟他走太近,沒再跟之前一般去集賢院,而是直奔內務府大臣文豐幫著安排的這間公房。

公房不大,院子也很小,不過勝在離勤政殿近,並且一般的外臣進不來,要比緊挨著大宮門的六部值房清靜。

剛托一個侍衛去跟大頭說一聲,接下來一段時間就在這兒辦公,皇上要是傳召就讓大頭來這兒傳宣,內務府大臣文豐竟搖著扇子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來了。

韓秀峰不敢怠慢,急忙合上公文起身相迎。

文豐雖從未發表過什麼政見,但身為管理圓明園事務的內務府大臣,對朝堂尤其宮闈中的事洞若觀火,早就瞧出韓秀峰這個名義上的下屬不簡單,謙讓了一番坐下來關切地問:「韓老弟,你我雖相交不久,但老弟的為人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平日裡謹小慎微,從不輕易得罪人,更不會得罪那個徐浩然,他為何一補上御史就跟瘋狗似的咬著你不放?」

提起這件糟心事,韓秀峰不曉得有多鬱悶,一邊幫文豐沏茶,一邊苦笑道:「說起來大人一定不會相信,我韓秀峰不但沒得罪過他,還救過他的命。」

「救過他的命,此話怎講?」

「這事說來話長,要不是南苑郎中王千里提醒,我都不記得這件事,甚至都想不起有他這麼個人。」

韓秀峰敬上茶,坐到文豐對面無奈地解釋道:「都說『做官難,難做官,想做清官是更加難,一件官衣度日艱,兩袖清風熬饑寒』,剛補上御史就上書彈劾我的那個徐浩然,就是居無一宅、食無半畝,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官。他租不起房,就在緊挨著南苑不遠的一棵槐樹下,用籬笆搭了個窩棚,並且一住就是四年。」

「住那麼遠,那他每天怎麼去衙門點卯?」

「走著去唄,大半夜就起身,連燈籠都捨不得打,就這麼摸黑跌跌撞撞地進城。今年正月初六,我和王千里起早進城赴宴,見一個人走著走著竟昏倒在路邊。想著天那麼冷,風那麼大,要是不聞不問真會凍死,就這麼下車將他扶起,見他穿的竟是官服,只是破破爛爛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

不等韓秀峰說完,文豐就追問道:「你想著同朝為官,於心不忍,就把他救過來了?」

「其實也談不上救,他是餓暈凍暈的,車裡比外頭暖和,就著熱茶給他喂了幾口點心,他就這麼緩過來了。捎他進城當值的這一路上聊了聊,才曉得他居然是個翰林官。想著大過年的,能遇上是緣分,就心血來潮贈了他二十兩銀子。」

「後來呢?」

「聽王千里說他後來去過一次南苑,那會兒我正好去天津辦差了,守門的門軍也不曉得是不是見他窮的叮噹響沒給門包,不但沒讓他進,甚至沒幫他通報。直到前幾天他上書諫言,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大興土木疏浚南苑河道海子,彈劾我以疏浚南苑河道海子為名中飽私囊,彈劾我任人唯親、結黨營私,所舉官員於例不合,才想起有他這麼個人。」

文豐沒想到竟有這內情,禁不住嘆道:「古人誠不欺我,還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不說也罷,說了生氣。」

「韓老弟,我曉得你懶得跟他這樣的瘋狗計較,可他揪著你不放!」

「他彈劾我的摺子已經上了,而且連上兩道,事已至此,就算他揪著不放我還能拿他怎樣,總不能去找他吧。」

「找他自然不行,要是傳出去那又成仗勢欺人了。」文豐放下茶杯,想想又問道:「韓老弟,這兩天你有沒有託人去問問,他為何要揪著你不放?」

「實不相瞞,我沒託人去問,不過有朋友幫著去打聽過。」

「你那位朋友有沒有打聽到什麼?」

韓秀峰苦笑道:「說出來大人一定會覺得好笑,他之所以彈劾我,一是因為新官上任總得鬧出點動靜,畢竟對他們這些御史言官而言,得罪人不怕,怕的是沒名聲;二是他窮困潦倒這些年,不趕席、不宴客,跟翰林院的同僚都不怎麼走動,在京里幾乎沒朋友,我韓秀峰很可能是他這些年所見過的最大的官,他不彈劾我彈劾誰?」

「見過你,認得你,就彈劾你,這是什麼道理!」文豐被搞得哭笑不得。

「他倒是想彈劾別人,可他不熟悉!就算風聞奏事,總得有風可捕、有影可捉!相比之下,彈劾我則容易多了,他不光曉得我在南苑疏浚河道海子,還曉得南苑郎中王千里曾是我的舊部,甚至曉得南苑苑丞丁柱不但跟我是同鄉,也是我韓秀峰的妹夫。」

「看來老弟是命犯小人。」

「在咱們看來他是十足小人,可在他看來,這是公私分明。甚至在他眼裡,我韓秀峰就是個大貪官。」

「像他那樣的窮鬼,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文豐放下茶杯,又義憤填膺地說:「韓老弟,我敢打賭,別看他現在裝腔作勢,搞得跟他的名字似的一身浩然正氣,可用不了多久,該收不該收的他會照單全收,甚至會變本加厲的收。之前罵別人貪,那是因為他自個兒就算想貪也沒得貪!」

「大人所言極是,仔細想想還真有這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文豐拍拍大腿,想想又問道:「韓老弟,前兒下午皇上不是召見過你嗎,皇上有沒有說什麼?」

「皇上什麼也沒說,徐浩然上的那兩道摺子應該是被留中了。不過皇上雖沒說什麼,但咱們可不能什麼也不做。」

「這麼說老弟上請罪折了?」

「上了,自請處分,懇請皇上將我交部議處,並請皇上將南苑郎中王千里,苑丞丁柱、余鐵鎖等人革職。」

「皇上恩准了嗎?」

「皇上現在哪顧得上這些,正為換約的事煩心呢。」

文豐過來真正想打聽的就是這個,禁不住問:「韓老弟,俄羅斯使臣已來京,英、佛等夷使臣什麼時候來?」

想到慶賢在信中說過,眼前這位跟他家有些淵源,韓秀峰覺得沒必要跟他隱瞞,憂心忡忡地說:「據秀峰所知,英佛兩夷不但派使臣來了,而且派來了大小二十餘只炮艦兵船,算算日子,這兩日便能抵天津。」

「大小二十餘只炮艦兵船,那有多少兵?」

「兩千多。」

「兩千兵還好,可不能再多了。」文豐稍稍松下口氣,又緊盯著韓秀峰問:「那皇上究竟是何意,打不打算讓英佛二夷使臣來京?」

這個問題真把韓秀峰給問住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乾脆翻出公文,苦笑著念道:「三月二十九日,皇上諭令欽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隸總督恆福等,『如夷船竟駛至天津海口,派委明干之員,迎到攔江沙外,與之理論,告以此間總聽候上海消息。」

「萬一西夷不聽理論呢?」文豐追問道。

「皇上說了,萬一西夷不聽理論,該委員即告以回明地方官代為請旨,令該夷在彼聽候。」

韓秀峰頓了頓,接著念道:「四月十四日,皇上密諭欽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隸總督恆福等,『夷船如至海口,先行派員曉諭,如有旨准其進京換約,即令其在攔江沙外停泊,用內地船隻渡入內河,由北塘登陸到京,仍由水路至通。

五月二十日,皇上密諭欽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隸總督恆福等,『如果夷酋到津,直隸總督告以額爾金在上海曾有照會,留桂良等在南等候,俟伊回南議事,此時改換夷酋來,自當靜候桂良等回至天津,再與商辦一切。」

見文豐若有所思,韓秀峰又念道:「前兒上午的諭旨是,若英使至天津,派員曉諭令其停泊在攔江沙外,告以桂良等已由上海啟程,不日到津,即可會商一切。如該夷請另派員前往,可告以各國和約,皆系桂良等經手辦理,他人不能知悉。」

文豐聽得暗暗心驚,楞了好一會兒才起身道:「明白了,謝老弟提點,也請老弟放心,這些事我左耳進右耳出,絕不會泄露半句。」

「大人這是說哪裡話,大人您是秀峰的上司!」

「在外人面前老朽是老弟的上司,但在這兒不是。」文豐當年不但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甚至跟慶賢他阿瑪一起跟洋人打過交道,並非朝堂上的那些迂腐之輩,是越想越擔心,竟喃喃地說:「是戰是和,舉棋不定,再這麼下去,搞不好去年之事又會重演。」

韓秀峰這兩天也在尋思這個問題,想到僧格林沁那個倔脾氣,沉吟道:「應該不會,畢竟僧王不是譚廷襄,也不是桂良,當斷的時候他會斷的。」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海口形勢瞬息萬變,要是洋人蠻橫無理驟然起釁,他就算想請旨也來不及。」

「可這仗能打贏嗎?」

「英佛二夷這次只派來兩千多兵,可見有多目中無人。古人云驕兵必敗,何況朝廷為此準備了近一年,所以我琢磨著應該有五六成勝算的。只是……只是……只是這次能勝,不等於下次依然能勝。」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怎麼過眼前這一關。」

「大人說得是。」

文豐打聽到想知道的,覺得不宜在此久留,乾脆起身道:「韓老弟,老朽跟外頭的那些郎中主事早交代過,你在這兒缺什麼儘管跟他們開口。」

韓秀峰連忙躬身道:「謝大人關照。」

「那老朽先走一步。」

「秀峰恭送大人。」

「別送了,留步。」

韓秀峰剛把文豐送出門,大頭就興高采烈地過來了,一見著他就大呼小叫道:「四哥,皇上讓我來喊你,鄭親王和肅順大人也在,一定是有要事跟你商量。」

「知道了,我先進去關下門。」

「快點啊,我在門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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