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夏爾離開祖父房間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深夜了,深感疲憊的他到樓下盥洗室洗了洗自己的身子,然後回到二樓從走廊直接走回到自己的臥室,打算結束這一天的辛勞。

除了有些書以外,他的房間並沒有比侯爵的臥室多上多少東西,不過,鋪著天鵝絨墊的床倒是比侯爵的要舒適很多。

略感疲憊的他,直接躺倒在床上,然後閉上眼睛。

雖然腦子已經很疲乏了,但是還沒有能直接就陷入沉眠,而是進入了一種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狀態。一天的經歷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閃過,思緒更加發散到天外。

「法蘭西……拿破崙派……」「國王……政府……」「明天的計劃」「還有芙蘭,她現在越來越不乖了,真該好好管教管教……」毫無關聯的思緒在腦中不斷泛起又不斷沉寂,直到最後,他進入了空靈之境。

就在此時,額頭上傳來一陣痛感。

夏爾沒有因此而醒過來,他的手無意識地像驅趕蚊子一樣向額頭上空掃了一下,似乎撥開了什麼,他也沒有繼續管,接著沉睡。

然後,片刻之後,額頭上再度傳來同感。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藉助昏暗的燭光,他發現一個少女正用她那湛藍的雙瞳,冷靜地盯視著他.

驚駭之下,夏爾眼眶驟然張大,看得更加清晰了。

少女細長的秀美微微皺著,表情十分嚴肅。而她披散下來的金髮,在昏暗的燭光下浮動出暗金的色彩,宛如披上了一層流蘇,更為這個場景增添了迷幻色彩。少女身穿一件薄薄的淡粉色開司米睡衣,坐在夏爾的床邊,右手擎著小小的燭台,而她的左手往前伸,用食指的指尖按壓在夏爾自己的額頭上。

在短暫失神了半秒鐘之後,夏爾張開了嘴。

「芙……嗚嗚……嗚」

他只來得及喊出第一個音節,少女就快速地用自己的手掌封住了夏爾的嘴。然後用威脅性的眼神看著夏爾。

待得夏爾明白了怎麼回事,重歸平靜之後,少女才輕輕地拿開了自己的手。

芙蘭-露易絲-德-特雷維爾(forlan-louise),特雷維爾侯爵的孫女,夏爾的妹妹,就用這種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首次登場。

吸了幾口氣理順了呼吸之後,夏爾怒視著面前的少女。

「你瘋了嗎!」聲音很低但是口氣十分嚴厲。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在深夜輕輕溜進二十歲的兄長的房間中,別說是十九世紀的法蘭西,即使是二十一世紀也是有些駭人聽聞的。

少女依舊看著兄長,面色不見喜怒。

「你知道你在幹些什麼嗎?特雷維爾小姐?」夏爾再度強調了一遍,內心真的有些憤怒。

雖然這個妹妹最近已經有些進入了叛逆期的跡象,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次還是太過火了一點。也許,自己這個兄長確實是太過放縱妹妹了,才養成了她這麼驕縱的性格?

是該好好管管了。

正當夏爾在內心中反思自己對妹妹的教育方針時,少女的高傲表情終於有些鬆動了,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動了一動,構造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

「我當然知道,我的兄長大人。可是,我現在要尋求你的幫助。」

聲音清脆婉轉,但是裡面卻沒有多少尊敬存在。

夏爾又是一陣惱怒。「那還不趕緊回去睡覺!」

在兄長的呵責下,芙蘭微微垂下了眼帘。

「好吧……」夏爾有點後悔了,於是又重新放緩了口氣,「你先回去睡覺,有什麼事情明天再和我說吧。」

「不」芙蘭蠻橫地拒絕了對方的建議,「我現在就要!」

一陣眼神對峙之後,夏爾屈服了。

「好吧好吧好吧!到底什麼事?!」

和往常一樣,在兄妹之爭中勝出之後,芙蘭臉上浮現出勝利的微笑。少女的笑顏在鮮潤的紅唇和白皙的肌膚的映襯之下,讓夏爾的怒火剎那間消弭一空。

不過這笑容沒有持續多久,又重歸於剛才的冷肅,顯示出少女的心事有多麼沉重。

沒等夏爾繼續詢問,她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了一頁信紙,遞給了自己的兄長。

夏爾只得勉強自己靠在床背上,接過信紙,借著昏暗的燭光來瀏覽信件。而他的妹妹則坐在床邊看著他。

「芙蘭,我最親愛的朋友,真的感謝你的來信……」

一眼掃過最前,夏爾就大吃了一驚,然後立即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妹妹。「誰寫來的!」他低聲喝問。

「瑪麗-德-萊奧朗,萊奧朗侯爵的女兒,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妹妹低著頭回答,語調低沉,「她前陣子被送到了布魯瓦,我給她寄去了信,今天才收到她的回信。」

【布魯瓦是巴黎西南一百三十公里左右的一座小城,此城有一座加爾默羅派的修道院,在17-19世紀,為了避免嫁妝支出,有許多法國貴族將自己的女兒送入此修道院出家。路易十四的著名情婦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從1674年起也曾在此地隱修終老。】

聽到這個回答夏爾總算鬆了口氣,然後繼續看了下去。

「……你的來信多麼令我感動!我懇請你以後一定不要忘了我,多多給我寄信,跟我講講外面的事,這將是我最大的樂趣!

我的朋友,所以你看,如今我過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啊!一天睡不了六個小時,早上起來做早課,有些人就這麼跪著打起瞌睡來,搖搖晃晃的。吃完早點——你們這些巴黎人怎麼可能想像我們吃的是什麼!——然後繼續清修。

整整的一天,除了無聊我們什麼都沒有,但是你不要誤解,這絕不是說我們沒有工作可做。實際上,為了讓我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我們的工作多得很:私人的衣物全要被收走,我們要自己縫補衣物。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讀書,當然全是神學方面的書,全是一些過時的廢話,連讀的人自己都不信。我們還會去做聖餅、聖物盒,畫聖像……

我的那些前輩們,個個都已經被時光摧殘得人老珠黃,而且已經喪失了對人間的一切希望,整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著。是的,活著,僅此而已。一想到過得不久我也將變得和她們一樣,我就不寒而慄……

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現在的全部生活。人人說這是離天主和天堂最近的地方,可是我要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活在地獄!願上帝寬恕我的狂妄吧!

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不怪任何人,這是命運賜予我的災禍,我只能默默忍受。在如今的世道上,只有一種刑罰比身為貴族而沒有錢更重,那就是身為貴族的女兒而沒有錢!在如此大的罪孽之下,除了默默忍受,我還能怎麼辦呢?

可是,我的朋友,在給你回信的時候,此刻我內心中卻有一隻嫉妒的毒蛇在啃噬著我們的友誼,求你原諒我吧!明知道我們的友誼有多麼寶貴,但是一想到你將生活在多麼光明的世界裡,而我又將在怎樣的隱居中默默無聞地了卻一生,我就忍不住內心發疼,忍不住要嫉妒你。上帝寬恕我的罪惡吧!

我的朋友,原諒我吧,一定不要忘記我的囑託,按時給我寄信!

您最忠實的朋友

瑪麗-德-萊奧朗」

夏爾看完了,然後心裡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法蘭西貴族,為了不用給出嫁女兒所需的大筆嫁妝,素來都有將女兒送入修道院當修女的傳統;而在拿破崙頒布《民法》,規定貴族其他子女享有和長子一樣的繼承權之後,這種舊習俗就愈發流行起來。為了儘量將家業保留在家族裡,貴族們更有動機將女兒送進修道院侍奉上帝——至少上帝他老人家不會來要求均分家產。

而芙蘭這位可憐的朋友,大概也就是因此被父母送進修道院了。

芙蘭緊咬著嘴唇,顯得心神不定。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很快她就會死的,讓一個巴黎的小姐過這樣的生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啊!」

「也許是吧。」夏爾平淡地回答。

芙蘭的拳頭很快打到了他的手臂上,激烈的動作扯起了薄薄的睡衣,露出了胸口的一大片白膩。

「你怎麼能如此缺乏同情心呢!」

「好吧,你想做什麼?」夏爾不想與她爭辯道德問題了。

「那還用說嗎?」妹妹抬起頭來看著兄長,湛藍的雙瞳中流溢出似可灼人的火焰。「我們,去把她救出來!」

「那你打算怎麼救呢?」

「我還沒想好。」芙蘭理直氣壯地回答,「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夏爾皺著眉,「也許我可以帶人衝進修道院將她帶走,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將就此失去身份和家庭,從一個不幸走向另一個不幸……如果這是她父母的選擇,我也沒有辦法。」

「你一定會有辦法的。」芙蘭緊緊地盯著自己的兄長,眼中充滿了無言的信任。「無論什麼事,你都會有辦法的。」

夏爾沒有回答。

淚水慢慢地在少女的眼眶裡集聚,然後滾落。

夏爾嘆了口氣。

「好吧,我會想辦法的。別哭了,芙蘭。」

「一定嗎?」妹妹仍舊有些狐疑。

「是的。」夏爾板起了面孔,以一種不可置疑的語氣,「一定。你等著吧,用不了幾天你的瑪麗就會回來,沒有誰能阻止我把她帶回到你到你身邊。」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辦法的!」少女破涕為笑,然後激動地摟住了自己的兄長,胸口緊緊地貼著。

這傻姑娘,居然當做事情已經解決了一樣!夏爾一邊苦笑,一邊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背,「好吧,你快去睡吧……」

少女順從地離開了房間之後,夏爾理順了自己的思緒,然後決定自己先做目前最該做的事。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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