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爾帶著人前往馬克思博士的居所拜訪的時候,在他的家裡,此時也迎來了一位訪客。蘿拉-德-博旺小姐,大銀行家博旺男爵的女兒,依照自己之前的承諾,終於來到了特雷維爾侯爵府上前來拜訪,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座小公館當中拜訪。

同喜愛低調的夏爾不同,蘿拉的拜訪則要隆重得多。四匹精挑細選的白馬拉著寬大的馬車一路緩緩地奔馳而來,車廂的用料也同樣考究,雕著精細的花紋,上面還刻著博旺家族的家徽。這種炫耀氣味十足的出行,好像是要刻意地用揮金如土來宣示自己的社會地位似的。

當馬車一路來到候爵府門口之後,連見多識廣的門房也不禁被這氣派給嚇了一跳,愣了片刻後趕緊將馬車放了進去。

行駛到前庭之後,馬車才停了下來,然後蘿拉緩緩地從車廂中走了出來,然後站在台階之下,等待著主人的迎接。

她今天穿著繡著金線的絲綢長裙,一如既往地氣派,好像無視了如今的天氣一般。她的髮髻雖然盤下來了,一頭棕色的頭髮披散了下來,但是面孔仍舊猶如人偶一般精緻與冷漠,盛氣凌人得不像是一個訪客,反倒就像是此間主人一般。

她從不習慣於等人,好在她拜訪的人也沒有讓她多等。

「德-博旺小姐!您真的來了啊!」對面傳來了一聲頗為歡快的招呼聲,還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謝謝您的大駕光臨……」

芙蘭來到了門口,然後快步走下了台階,走到了蘿拉的身旁。她仍舊穿著白色的短袖連衣裙,顯然並沒有家裡的突然暴富而改變一貫的樸素習慣。她的神態,看上去則是十分欣喜,臉上也堆著笑,口中一直說著歡迎的話。

但是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人們也能從她眼眸的深處發現一絲焦慮和憂鬱的痕跡。這些東西,使得她的笑容失去了過往的真誠,成為了上流社會最為常見的那種禮節性的微笑。

她的這種被暗藏的憂鬱,當然不是源自於蘿拉的來訪了。

「前幾天就打算過來了。只是今天才找到了空而已。」相比於芙蘭的熱情,蘿拉卻仍舊平靜地近乎於冷漠,不過表情總算比剛才要和緩得多。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芙蘭又笑了笑,她已經習慣了這個人的冷漠疏離,因而已經能夠平常心對待之了,「對了,我還沒說謝謝呢,您之前托我哥哥送過來的花束我已經收到了,十分好看呢。我很喜歡。真沒想到您居然還會這樣一手啊……」

「不用謝,一點小禮物而已。」蘿拉淡然回答。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由芙蘭引領,一起走進了候爵府中。

剛剛裝修一新的客廳,那些地毯、流蘇、錦緞以及懸掛著的名畫。統統纖毫畢現地展示在了這個大銀行家之女的眼前。

啊,真是寒酸啊,這家人大概是最近才剛剛知道什麼叫做有錢吧。

她不帶任何感情地在心裡說了一句。

如果她要是看了翻修之前的候爵府,天曉得還會作何評價呢?好在已經不用去推究這個問題了。

「今天這裡就您一個人嗎?」沉默了片刻之後,蘿拉低聲問,「我記得德-萊奧朗小姐不是現在跟您住在一起嗎?」

「哦,她呀?」芙蘭仍舊笑著。輕輕搖了搖頭,「她現在不在家,我哥哥好像安排她去做什麼事情去了,她現在已經是我哥哥的助手了……至於我哥哥嘛,您也知道的,他有職務在身。當然不會經常在家裡了。」

「哦,是這樣啊。」蘿拉輕輕點了點頭,臉上仍然看不出什麼有什麼異樣。

一時間,兩個人之間突然陷入到了略微帶有尷尬的沉默當中。

「您想玩些什麼呢?」芙蘭明顯有些局促不安了,顯然她對如何招待蘿拉已經有些手足無措。「要不我帶您去我的臥室看看吧?雖然老師現在已經不開課了,但是我最近一直在堅持畫畫。」

「您還真是刻苦啊,難怪當時能取得那樣的成績。」蘿拉掃了芙蘭一眼,好像她不知道自己給主人帶來的困擾似的,「我最近可很少畫畫了,看來,您在繪畫上強過我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哪的話啊!」芙蘭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我也只是閒著沒事的時候才畫一點而已,哪裡還有當初那麼刻苦。」

頓了一頓,她的眼睛裡突然掠過了一些異樣的思緒,聲音也低了很多,「再說了,現在哪還有那麼多心情去畫畫……」

「再怎麼說,您總比我更加有空吧?我最近可被忙昏頭了,爸爸可安排了一大堆的事情給我,好像根本沒擔心過我的年紀似的。」雖然看上去是在安慰,但是蘿拉的語氣里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炫耀。「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有空跑過來看看您嘛。」

很快,她們就一起來到了芙蘭的臥室當中。

芙蘭從自己的抽屜里拿出了自己最近畫的一些畫,然後遞給了對方。她倒不是想要得到對方的讚賞,只是想要替她打發一些時間而已,等到必要的社交時間走完了之後,把這個難纏的客人快點打發走。

現在的芙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喜歡獨處,因為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她才不用強顏歡笑。

然而,蘿拉好像完全沒有感受到主人心情似的,只是靜靜地翻閱著這些畫,不置一詞。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翻動的速度反而越來越慢了,這讓芙蘭心裡不禁有些焦急起來。

蘿拉最初只是為了客套而隨意看一下而已,但是,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漸漸地已經沉迷到這些畫作當中了。

不是因為畫得有多好,而是她突然感受到了作畫者當時的心情,然後沉浸到了這種心境的共鳴當中了。

看到了,看到了,多好的畫作啊!風和日麗卻隱藏著風暴的海面,滿面笑容眼中卻滿是怒火的孩子。滿載而歸卻即將撞上礁石的帆船,枝繁葉茂卻怪異扭曲的叢林……

多美麗啊!多美麗啊!

這種隱忍的狂怒,這種掩藏的憎恨,這種平靜的風暴!這不正是我想要看到的畫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個人的心裡,也和我一樣,充滿了惱怒和憎恨。蘿拉在心裡告訴自己。

從年幼時起,她就對那些舊有的名門高第充滿了嚮往和憧憬,而到後來,她卻發現自己恐怕會永遠被這些自命不凡的人們拒之門外。在失落之中,這種嚮往慢慢地就被轉化成了解不開的惱怒和恨意——她恨的不是瑪蒂爾達和夏洛特兩個人,而是拒絕對她敞開大門、不肯承認新時代的所有舊貴族們。

而她對自己哥哥的恨意,至少在同等程度。因為,他的存在。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變成了可悲的笑話,無論自己再怎麼討父親歡心,他只要躺著不動就能繼承父親的一切,這是蘿拉永遠也無法原諒的一件事。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恨意越積越深。也越來越難以化解,甚至已經化作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儘管如此,她卻仍舊將憎恨掩藏在了冷漠之下,小心不讓人發現。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年前還無憂無慮的少女在如今突然會變得這麼充滿了怨恨,但是很明顯。她現在跟自己是一類人了。

這一趟果然沒有白來。

她的嘴角逸出了一絲冷笑,然後驟然抬起頭來,看著芙蘭。

芙蘭被這種目光弄得一陣驚愕,片刻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問,「德-博旺小姐,您怎麼了?是我畫得不好嗎?嗯。也對啊……」她苦笑了一下,「最近煩心事特別多,一直都沒有怎麼認真練習,果然退步了好多呢。」

聽到了對方的苦笑之後,蘿拉終於明白了。畫中蘊藏的這股狂怒與憎恨,是她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儘管在畫畫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她以為只是信手塗鴉而已。

這種憎恨到底是源自何方呢?蘿拉不禁在心裡產生一絲好奇。

一般來說,這樣衣食無憂又沒有什麼物慾的少女,是不至於產生這麼厲害的憎恨的吧?再加上她的哥哥又那麼愛護她……等等……等等……

也許問題就是出在這裡?

她又回想起了那一晚在愛麗舍宮時,她和這位少女的對話,以及她那再也沒有絲毫掩飾、狂怒的一瞥。

那一瞥當然不會是針對她的。

原來如此。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不會吧?這太……太令人難以想像了,怎麼會……怎麼會……

她感覺自己已經把握住了某些東西,某些對自己來說十分重要的東西,但是又不太敢於去相信,因為這畢竟有些駭人聽聞。

這個,可以試探一下。

「您的哥哥前幾天來我家的時候,好像說他準備正式向那位德-特雷維爾小姐求婚了,大概過得不久他就要結婚了吧,我可要提前祝賀您一聲呢……」她有意在『不經意間』提到了一句。

芙蘭的瞳孔驟然一縮,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了,但是她很快就掩飾了過去。

「是嗎?我已經聽說過了。」她勉強地回答,然後馬上轉移開了話題,「您覺得這些畫怎麼樣?雖然當時畫的時候不太用心,但是……但是……我可能比過去畫得更加好了也說不定,畢竟……畢竟……最近的幾發比過去又有很多進步了……而且……」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但是蘿拉完全聽得出來她只是在信口而談而已,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情況已經很明顯了,沒想到竟然真的是這樣。

可怕……

蘿拉的心驟然抽搐了一下,然後難以置信似的再看了芙蘭一眼。

這就是當時那個我以為什麼都不懂,除了畫畫之外毫無機心的女孩兒?難以想像。

像德-特雷維爾家族這樣煊赫的門第,原來在錦緞與鮮花之下,竟然是如此景象嗎?同樣難以想像。

但是,這看上去都是真的。

她忍不住又看了芙蘭一眼,惹得對方又是一陣莫名其妙。

嗯,沒錯,哥哥英俊瀟洒,談吐得體,又才華橫溢;妹妹漂亮可愛,溫柔可人,又有藝術天分,這樣看上去倒也不是完全不般配嘛,也難怪會暗起情愫,呵呵呵呵。好像是在嘲諷什麼似的,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只可惜,是兄妹而已。

「您的畫非常好看,太好看了。」沉默了好久之後,她開口恭維說,「特雷維爾小姐,這是我見過的您的畫里,最好看的一些,我很受震動,也很喜歡。謝謝您……」

是的,國王和王后再強,再漂亮,也只是一枚一枚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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