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很敬佩您的丈夫,但是對他的意見卻不大同意。」在芙蘭沉思的時候,博士繼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毫無疑問,在今天,人們確實將民族之間的概念看得很重,但是未來卻未必如此……民族、宗教甚至國家,那些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只有那些打算從中牟利的人才會一直將這些空話放在心上,人們會上當,但是不會一直上當,因為在這些概念之上,還有一種更高的正義——那就是,財富,理應被創造它的人來享受,而不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依賴複雜的所有權結構、甚至遺產繼承據為己有。」

「難道子孫繼承父母也是罪惡嗎?如果沒有這種繼承的話,那麼文明如何延續?」芙蘭被博士的話攪得有些心煩意亂,於是略有些不滿地反問了出來。

「歷史已經證明了,文明的延續可不是靠財產繼承,而是靠人們的辛勤勞動,夫人。」博士耐著性子解釋著,「在遙遠的古代,人們需要用財產繼承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血脈傳承,而在如今,情況卻已經大不相同了——我們每十年內能夠創造的財富就已經超過過去一兩年內的總和,那麼一百年後呢?可想而知,那時候我們創造的財富和物質又將是現在的成百倍!到了那個時候,唯一能夠阻礙人們進入一個普遍富裕的生活的,只是不公平合理的財富分配而已。而我所希望的,就是在那個時候,全歐洲的工人們聯合起來,成立一個歐洲聯合政府。建立這樣一種公平合理的分配方法,讓每個願意辛勤勞作的人都得以擺脫貧苦,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工人們勞作一生並且早早死去,結果卻只能讓家人勉強餬口。甚至有些連家人都無法養活。

好空談的布爾喬亞理論家們,認為只要通過法律確認人人平等,就已經擺脫了自古以來的那種驚人的不公正,把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但是,這完完全全是空談——如果在財富分配上面生而不平等,那麼又怎麼可能實現真正的平等呢?難道一個生在富貴人家的繼承者。會比一個工廠的工人更加對社會有益?會比他貢獻更大?但是這位繼承者卻可以依靠自己生而既有的優越地位,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悠然自得地生活下去,並且把自己所得到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而這種食利者和繼承者,社會上到底有多少呢?比比皆是!這實際上就是說明。大部分的勞動所得都被有產階級利用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債務利息和遺產繼承侵蝕鯨吞了。請問這公平嗎?

如果不解決財富繼承和分配上面的不平等,你們法國人所孜孜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也只是一種新的欺騙人的宗教圖騰而已。比起空懸紙上的所謂平等,我倒覺得,讓人們分享財富由他們創造財富,要更加緊迫得多,也更加實際得多……甚至,要更加正義得多……」

隨著博士的敘述,靜靜聽著的芙蘭。臉色越來越差,而馬克思夫人看到她的表情之後,連忙暗地裡推了自己的丈夫一下。

這時。博士才驚醒過來,連忙止住了口,然後抱歉地朝芙蘭笑了笑,不再繼續自己的長篇大論。

這時候馬克思博士才想到,這位小寡婦,也是一位『富貴人家的繼承者』。

雖然不知道她娘家是源自哪裡。但是從外貌舉止來看,顯然是出自於相當優越的家庭。而且在丈夫死後,她肯定也繼承了來自於丈夫的大筆財產。現在應該是一個相當有錢的寡婦。

那麼,自己對財產繼承說了這麼一大通,豈不是將自己一家的恩人給罵進去了?

一瞬間,他心裡感到有些尷尬,生怕對面的年輕女子生氣。

然而,芙蘭此刻的心中所想,卻要比他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僅僅只花了半個小時,芙蘭就已經在心裡斷定,這位看上去相貌堂堂而且舉止斯文的博士,實際上滿腦子裡面都是危險思想,而且還是一個煽動家,孜孜不倦地想要宣揚一種破壞性的暴亂——至少是一種會將她和她的哥哥目前所處地位完全掀翻的暴亂。

雖然不知道他除了口頭宣揚之外,在實際行動當中到底做了多少,但是這種思想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非常危險的了。

哪怕是羅伯斯庇爾那樣的瘋子,都沒有說過要將全部財富收歸國有然後重新分配的瘋話,而這個人說的東西要比羅伯斯庇爾還要瘋狂許多。要是人人都信了這種歪理邪說,那這世界肯定永無寧日了!

作為一位貴族名門家庭出身的孩子,再加上現在親人又已經成為了當朝的權貴,她從心底里就完全無法接受博士所宣揚的「要取消財產繼承權、消滅土地集中現象,實現真正的人人平等」的主張。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特雷維爾這麼光榮而且高貴的姓氏豈不是要和光同塵了?不行,絕對不行。

然而,最奇怪的是,她的兄長——一個那麼明智而且富有遠見的人——卻並不以這種思想為忤,哪怕和這位博士爭論過,也沒有表示不滿,反而提出要給這位博士以生活上的資助。

更加奇怪的是,在幾次被這位博士撰文痛罵之後,他也還是不生氣,反而一直都持續著這種贊助。

老實說,就算哥哥直接朝這個人來上一槍,也要比現在的這種狀況要令人容易理解很多。

難道連我都能看出他是一個什麼人、他的思想意味著什麼,但是哥哥卻看不出來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看不出來。芙蘭心想。

但是,既然能看出來,為什麼他還要如此表現呢?無論是從常理還是從現實來看,自己的哥哥也不可能支持一種肯定會將他自己打落在地的可怕思想啊?

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應該是從這種危險可怕的思想主張當中,發現了一些值得自己參考和欣賞的的東西。

這樣的一派危言裡面,究竟會有什麼值得考和欣賞的的東西?

她本來無需作出這種冥思苦想,但是她就是想著要了解自己的兄長,事無巨細地全部了解。

「夫人?」因為看到芙蘭一直都有些魂不守舍,所以博士禁不住試探地問了出來,「很抱歉……剛才我有些激動,所以說得有些過頭了,請您不要放在心上,對您和您的丈夫,我是一直都懷著尊敬和感激的心情的……」

「請您不用擔心,我並不生氣。」芙蘭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只是有些好奇,為什麼我的……我的丈夫會認同您的主張……」

「這一點我無法回答,按理說處於他的地位,他應該反對我的看法才對,」博士苦笑了起來,然後頗為可惜的嘆了口氣。「也許他也覺得現在歐洲各國通行的體制有諸多弊端,需要進行一定的改造吧?不過我也說不大清楚……唉,真是可惜,原本我還想好好和他再辯論一回的,結果,結果卻……」

沒錯,看來解釋只有一個了。

芙蘭此刻終於心中一動,作出了最後的結論。

哥哥也希望進行某種社會改良。

雖然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理由,她的哥哥認為,在身處於如今的高位之後,他有必要、也有義務為國民的福祉作出一些自己的貢獻。

哪怕是為了消除危險的革命宣傳,也應該這麼做。

而這位博士,就是哥哥的一個重要參考,提醒他自己所面臨的異端邪說有多麼可怕。

他想要以自己的努力,讓國民能夠從國家的繁榮和發展當中享受到更多福祉……

多麼高貴的仁慈啊!所有人都應該知道,他就是一個偉人!芙蘭心想。

她的整顆心都因為感動而微微顫動,幾乎襟然淚下。

芙蘭無法想像,她的哥哥居然會將特雷維爾的榮耀放在一邊,支持那種顯然會有損於特雷維爾家族地位的思潮,那麼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他想要自己主動為國民做些貢獻了。

如果他希望這麼做的話,那麼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幫助他去做呢?

在已經博得了如此的地位之後,他仍舊能夠容忍他人對自己的惡毒嘲罵,能夠不僅僅考慮到自己,而希望提高國民的福祉,甚至還謙遜到對此完全緘口不言……

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又重新認識了哥哥的一個方面。

「多麼偉大的人啊!」她禁不住喃喃自語。

瑪麗微微低下了頭,然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嗯?」博士有些好奇地看著芙蘭,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博士,我只是明白了而已。」芙蘭重新在臉上露出了笑容,「十分感謝您對我的指點,只有通過您,我才能夠知道,我的丈夫原來還對我隱瞞了那麼多東西……」

「希望沒有讓您感到不安。」博士有些惴惴地說。

「不,我不僅沒有不安,反而十分高興……真的,十分高興。」芙蘭微微顫聲回答,「您放心吧,之後我們會繼續資助您的,您不管是要用在生活,還是用作研究,甚至出版書籍,我都可以幫助您……」

「您……您沒必要做這些。」博士既有些高興,又有些不安和尷尬。

「不……這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芙蘭帶著一種虔誠般的嚴肅回答,「如果我丈夫能夠做到的話,我也能夠做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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