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內政大臣閣下談妥了之後,特雷維爾夫婦又將巴黎大主教請到了自己家中,然後以含而不露的方式請求他高抬貴手,在教會裡面施展自己的影響力,讓菲利普闖下的禍事儘量消弭於無形當中。

而一貫精明、長袖善舞的大主教,果然也沒有辜負這對夫婦的期待,在經過了短短時間的權衡之後,就決定遵照這對夫婦的請求,在教會內部把這件事壓下去。

在他看來,菲利普-德-特雷維爾雖然莽撞,但是應該不是有意要和教會發生衝突,而從他之後驚慌失措、請求妹妹和妹夫出手相助的事實來看,他也確實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既然這位特雷維爾夫人已經表示自己將會讓菲利普回家思過,那麼主教也不打算追究下去了,說到底,他也不想和特雷維爾家族鬧翻。

得到了主教大人的親口允諾之後,夏洛特的心情顯然好了太多,如釋重負的笑容又重新飄在了她的臉上,她殷勤地招待著主教大人,用這種方式表達著她的謝意和歉意——不管怎麼樣,夏洛特也是一個遵從傳統的人,讓教會蒙受這樣的損失也確實讓她心裡過意不去。

因為兩方在不動聲色之間就已經達成了默契,所以現在氣氛變得十分愉快,特雷維爾夫婦和大主教談笑風生,算得上是賓主盡歡。

主教身處教會多年,在很多地方擔任過神職,積累很多各地的奇聞異事,他有意在挑揀了一些有趣或者獵奇的故事講給這對年輕夫婦聽,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

不過,令主教頗為疑惑的是,在他們談天說地了接近一個小時之後,年輕的特雷維爾大臣閣下還是沒有告辭離開的意思——他知道,這位大臣閣下位高權重,平常肯定也是忙碌得很,現在告辭已經算是得體而且禮貌了。

今天他在這裡接待自己,本身也只是為了表個態度,給自己壓力順便給妻子撐腰而已,在自己已經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之後,實在看不出這位大臣閣下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要留在這裡。

難道他們還有什麼事情要我辦?

主教心裡閃過了一絲疑惑。

如果是真的話,那就太不得體了。他不是特雷維爾家族的僕從,沒有義務為他們做所有事,現在他已經幫了一個大忙,這是給了人情,要是這邊還要繼續提出要求,那就是在煩人了。照他看來,特雷維爾夫婦應該不是這麼不知道進退的人。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繼續和特雷維爾夫人聊著天,而這時候夏爾又不再插話了,只是坐在沙發上,微微皺著眉頭,似乎若有所思。

正當主教和特雷維爾夫人有說有笑地談起他在南方的經歷時,好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年輕的大臣閣下終於開口了。

「主教大人,您的經歷真是豐富,令我們大開眼界。不知道您有沒有去過羅馬呢?」

「羅馬?」雖然主教一直在和夏洛特談天,但是他一直都在關注大臣閣下,所以雖然大臣插話十分突兀,幾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我去過羅馬幾次,不過基本上都是職務上的事情,所以沒有在其他地方逛過,說不出什麼有趣的經歷。」

「羅馬教廷本來就是最有趣的地方不是嗎?我們聽過不少有關於它的傳說……比如博爾吉亞們,還有英諾森三世的故事。」夏爾笑著回答,「這些故事都讓人覺得十分有趣。」

「這些都只是古代的傳說故事而已,有些是可恥的汙衊,有些……有些是誇張的傳言……」主教有些尷尬了,馬上跟夏爾解釋了起來,「您知道,那時候教會有很多政敵,而且他們手下還有很多可惡的文人,這些人都想方設法要汙衊教會。」

在中世紀當中,羅馬教廷可以說是一個道貌岸然卻藏污納垢之輩,充滿了各種污穢的秘聞,歷代教皇裡面也少有真正崇奉上帝、遵守清規戒律的,留下了許許多多荒唐和醜惡的傳說,比如博爾吉亞家族的教皇就十分有名——不過,主教畢竟是教會之人,他必須恪守立場,雖然明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的,他也必須否認,以便維護教會權威的神聖性。

「也許是汙衊,也許不是,不過我想這並不是太重要。」夏爾仍舊十分從容,「不管教廷本身如何,它必須是純潔的,教皇陛下也必須是崇高而正確的,我們必須維護教會的權威和傳統,法國必須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國家,依照上帝頒下的戒律而生活。」

「您說得非常正確。」主教馬上欣然同意了大臣閣下的看法,「法蘭西是上帝賜福之地,也只有每個人都尊崇主的福音,這個國家才能夠得到幸福,才能夠從革命的深淵當中解脫出來……現在也只有法國挺身而出,才能夠維持住教會的權威,不至於讓整個天主教世界陷於可怕的災難當中……」

「世事真是變幻莫測啊……轉眼間我們就成為教會的保護人了。」夏爾忍不住笑了出來。「幾個世紀之前,法國還和教廷鬧得不可開交。」

「世事確實變幻莫測,閣下。」主教點了點頭,同意了夏爾的看法,「當時因為卜尼法斯八世的的獨斷專行,法國君主和教廷產生了一些可怕的誤會,最後招致了一系列的災難,不過現在時代已經完全不同了,如今教廷和法國是完全站在一邊的。」

法國是一個擁有著濃厚的天主教傳統的國家,教會勢力十分深厚,而且宗教紮根於人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當中。早在中世紀時期,法國就擁有了數不清的教堂,並且被教會劃分了多個教區予以管理,教會也在富庶的高盧地區,在這許多許多年當中積累了巨額的財富。

隨著時間的流逝,教會集聚的財富當然會極大地影響國家的經濟,並且被君王和貴族們所覬覦。

在法王腓力四世在位時期,法國世俗政府和教會發生了極為劇烈的衝突,為了支付戰爭費用,腓力四世向素來享有免稅特權的法國神職人員徵稅,這直接觸犯了卜尼法斯八世的利益。1296年,他下了一道敕令,申明教會的免稅特權不容侵犯,沒有教皇特許,國王不得向教士徵稅,教士也不得向國王交稅。而法王卻針鋒相對,宣布不允許任何法國的財富和物資輸出國外,在兩方僵持了一段時間之後,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最後不得不同意了法王的決定。因為當時羅馬教廷十分依賴於法國各個教區的財物進貢。

到了1301年,教皇聽說腓力四世擬訂了一個限制教皇權力的條例,卜尼法斯八世一連發出三道通諭,指責腓力四世的教會問題上犯有嚴重罪行,聲明大主教只能接受羅馬教廷審判,宣布取消以前的財政上的讓步,還準備要開除法王的教籍。

然而就在他要宣布自己決定之前,雷霆大怒的法王直接派兵前往羅馬,然後將教皇直接逮捕到了法國,並且用各種方式羞辱這位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精神領袖。雖然不久之後他釋放了卜尼法斯八世,但是這位教皇不堪受辱,很快就憂憤而死,而在他死後,法王強行扶立法國波爾多教省的大主教擔任教皇,打破了教皇必須由義大利人擔任的慣例,而且還把教廷強行遷移到了阿維農,將近七十年的時間都由法國國王直接控制,史稱阿維農之囚。

而自從那之後,在法國的君主們眼裡,教會就是一個附屬品了——高興的時候可以拿來點綴,增加君主權力的神聖性,給君王們塗脂抹粉,而不高興的時候又可以一腳踢開。歷代君主都把自己當成了法國各個教會的理所當然的效忠對象,他們自己任免主教,而羅馬教會也只能當個橡皮圖章而已——作為一個法國主教,這位主教當然也只能說這件事做得沒錯,錯在當時的教皇。

而波拿巴家族的皇帝們,也同樣延續了之前那些王朝的君王們的做法,拿破崙皇帝雖然為了得到教會的支持,他下令允許在大革命期間被驅逐的教會重回法國,但是私底下他就十分看不起教會和教皇,在教皇給他主持加冕儀式的時候,他乾脆地從教皇手中搶過皇冠自己給自己加冕,而教皇庇護七世也只能默然忍受。

到了後來,因為感覺教皇不夠忠順,這位皇帝甚至也仿照前輩國王們,直接派兵將教皇抓到了法國,囚禁到了楓丹白露宮當中,可謂是為所欲為。

如今,拿破崙的侄子又當了皇帝了,他也想方設法地在討好教會,想要和教會合作,可是在內心當中,他和他的伯父又有什麼不同呢?這些皇帝們素來只看得起自己,拿破崙三世皇帝自然也不會例外,肯定是沒有存什麼尊敬之心的。

不過,儘管一個波拿巴黨人說出「我們必須維護教會的權威」這種話來看上去十分不可信,但是主教卻十分歡迎這種論調,從教會的角度來看,法國必須維持那種宗教的純正性,才能夠避免像幾十年前那樣的大災難。

而且,在如今的歐洲,因為持續幾百年的宗教改革,天主教會的勢力和威望已經大不如前,列強當中英國,俄國,普魯士是異端國家,根本沒有把羅馬教廷放在眼裡,奧地利這樣的天主教支柱也已經衰頹不堪,只有法國才能夠作為天主教的支柱,維持羅馬教廷的權威。

波拿巴和特雷維爾虔誠不虔誠根本無關緊要,反正教會內部也沒見有幾個虔誠的高級神職人員,重點是這些人可以讓人民虔誠地匍匐在上帝腳下,這才能夠維護教會的利益。

「那麼,在您看來,教會現在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什麼?」夏爾再度突兀地問。

主教精神一振,他這下終於明白了,大臣閣下看來是有要事要透露給他。

「在我看來,是四處橫行的異端,以及他們所誘惑的迷途羔羊……」沉吟了片刻之後,他低聲回答。「以及各種革命主義的歪理邪說。」

在兇險的1848年裡面,歐洲各地都爆發了革命的狂潮,風暴幾乎橫掃了每個角落,法國的王冠跌落,一度成為共和國,而在羅馬也爆發了革命,這些革命者們在加里波第的率領下驅逐了教廷,宣布羅馬成立共和國,幸虧當時任共和國總統的路易-波拿巴派出一支遠征軍,在夏爾的爺爺特雷維爾元帥的率領下最終打垮了這群革命者,把加里波第驅趕走,這才讓教廷得以重新回到羅馬,而羅馬現在還有法國駐軍,支撐著教廷的運轉和安全,也重新恢復了教廷對義大利中部一大塊地區的統治。

所以說教會現在依賴法蘭西帝國的權威來統治者羅馬和教皇國,是沒有多大錯的,如果沒有法國的幫助,恐怕武力孱弱的教會,其領土很快就會被周邊的國家所吞噬。

而對教廷來說,法國的君主當然最好是波旁王族那樣的正統君主,可是當波旁王族已經註定不可能登上王位的時候,那麼一個君主制的法國總是要比共和制的法國要好,所以他們對路易-波拿巴登基為帝倒也持著有保留的歡迎態度。

本質上,羅馬教廷在一千年前開始,除了保存自己和聚斂財富之外,就已經沒有任何原則可言了,它可以歡迎任何一位願意保護他的人,哪怕這個保護人其實看不起它。

「不,主教大人,我認為您所說的東西雖然可怕,但是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尚不足以成為攸關教會生死存亡的威脅。」夏爾搖了搖頭,否定了主教的看法,「異端們雖然猖狂,但是有法國在,他們不會威脅到教會;所謂的革命者們,現在都已經銷聲匿跡了,雖然他們不可能一直毫無作為,但是至少在此刻,他們受創嚴重,是沒有辦法起來威脅到教會的安全的。」

「那您認為那個生死存亡的威脅,到底是什麼呢?」主教馬上反問。

「我認為,真正在威脅教會的,是一個小心翼翼地想要通過某種不為人所注意的方式來統一義大利的國家,以及想方設法在推動這個進程的人。」夏爾斬釘截鐵地說,「您想必聽說了吧,就在幾個月之前,撒丁國王任命了一位新首相來輔佐自己。」

聽到夏爾這麼說之後,主教頓時就覺得有些驚疑不定了,他的消息並不算很靈通,不過在去年也就是1852年的11月,撒丁國王任命加富爾伯爵作為本國的首相,這個大新聞他當然還是知道的。

「您……您是說加富爾伯爵嗎?您的意思是,他是教會最危險的敵人?」

「是的,我就是在說他。」夏爾點了點頭,「您覺得這位加富爾伯爵是什麼樣的人呢?」

「我……我並沒有見過他本人,而且和他也沒打過什麼交道。」又沉吟了片刻之後,主教低聲回答,「但是從他以往的一些言論來看,我認為他是一個煽動家,一個刻意在追求民族主義目標的人……」

「對,我也和您的看法相同。我認為加富爾伯爵是一個醉心於虛幻的狂熱主義目標的瘋子,本來這種瘋子很多,不足為奇,可是他同時還是一個毫無道德觀念、而且手段邪惡的騙子手,這兩者結合起來,就會讓他變成一個很可怕的人物。」夏爾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刻意地再度強調了一遍,「如果我們不注意他的話,那麼遲早他就會和他的黨徒們一起在義大利興起一股禍水,並且這股禍水將會給教廷帶來無法估量的災難,所以我認為……我們必須未雨綢繆,阻止這場災難。」

其實身為義大利統一的三傑之一,加富爾當然不只是什麼「瘋子」或者「騙子手」,但是眼下夏爾需要用他來恐嚇教會,所以自然也不妨說得誇張一點——反正,對教會來說,任何威脅了教皇國生存的,都肯定是瘋子和十惡不赦的惡棍。

「您是說他要危害教會?」主教微微睜大了眼睛。

「是的,他打算這麼做,因為他希望撒丁統一整個義大利。」夏爾馬上回答,「當然,他希望用一種鬼鬼祟祟的方式實現這一點——您瞧,雖然他慣於吹噓自己,給自己壯聲勢,多少年來他自稱自己多麼厲害,然而,他實際上有的只有蠱惑而已,他希望借著別人的手來達成自己的目標。」

然後,他看著主教,再度強調了一遍,「而這個騙子手和蠱惑者,準備帶著撒丁,統一義大利,並且徹底毀滅教皇國。」

「這個瘋子!」主教脫口而出。「他註定會下地獄的,這種狂想不應該成為現實。」

「也許他確實會下地獄,但是在他下地獄之前,我們不能僅僅靠口頭來阻止他。」夏爾倒是一點都不激動,依舊從容不迫,「您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這個人,希望蠱惑法國,為他可憐而又孱弱的撒丁出力。」

「法國不能這麼做。」主教馬上回答。「您不是說了嗎?法國現在是教會的保護人,它不能這麼做!」

「我也認為如此,可是,也許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夏爾的臉上重新浮現出了笑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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