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安德烈-別祖霍夫在和夏爾短暫交流之後,馬上就離開了這座鄉間別墅,消失在了隱秘的幽暗世界當中,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雖然夏爾給他安排了完全合法的身份,基本上他可以在法國暢通無阻,但是為了謹慎起見,他還是不想在法國多呆,離開法國之後他將會以最快趕往俄國,把他和夏爾達成的默契轉告給他的父親大人。

別祖霍夫伯爵最關心的就是這場戰爭能不能繼續持續下去,因為這攸關於他的計劃能不能成功,而這個問題上,夏爾的保證將會給他們最大的寬慰。

至於伯爵的孫子孫女們的事情,是安德烈在和夏爾交流之後臨時起意提起來的,伯爵事前根本就沒有這個計劃,因為那時候他當然不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夏爾身上。

不過,安德烈在和夏爾會面之後卻對夏爾極有信心,他和夏爾已經交往了很多年了,深知對方雖然大事上堅持原則不會做出讓步,但是卻也很樂意給朋友們一些惠而不費的幫助,而將自己的侄子侄女交給他來保護,是最能夠讓安德烈放心下來的安排,他也準備以同樣的理由去說服自己的父親。

他的父親已經將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個宏大的事業裡面了,無暇再顧及其他,而安德烈卻沒有這麼投入,他雖然自己樂於追隨父親冒生命危險,卻還是想要給自己的侄子侄女們一些庇護。

而在他離開之後,夏爾和瑪麗許久都沉默不語,他們都陷入到了沉思當中,雖然理由各不相同。

當座鐘輕輕敲響了午夜的鐘聲時,瑪麗終於開口了。

「上帝啊,先生,他們會成功嗎?」

「誰知道呢。」夏爾平靜地回答。「也許會也許不會。」

「難道您不覺得震驚嗎……這是弒君啊!」瑪麗顯然還是有些魂不守舍,「不管怎麼說,別祖霍夫伯爵都是一個大叛賊。暴民想要弒君還可以理解,身為貴族,卻想要弒君,這真是讓人……太震驚了。」

瑪麗當然知道,在古代,經常有貴族弒君的事件發生,可是大革命的歷史給她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大了,以至於她難以接受連貴族居然都有類似的圖謀。

「有意思……此時此刻,幾萬俄國人在克里米亞半島上悄無聲息地死去,沒人在乎他們,而一個俄羅斯人可能會死,你卻嚇得如此魂不附體!」夏爾忍不住笑了出來,「在他們對我們來說,究竟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當然有些不同了,在克里米亞死去的是士兵,而那可是一位君王!」瑪麗有些著急了,「如果他們真的成功了的話,整個歐洲都會地動山搖吧?」

「這個,應該會的,甚至我認為,哪怕他們沒成功,只要有這麼一次政變,整個歐洲都會愕然失色。」夏爾點了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提前做出相應的準備,以免到時候措手不及。」

毫無疑問,別祖霍夫伯爵想要發動的是兵變,而且是在國都、在皇宮發動的兵變,對象還是沙皇,那麼不管他成功不成功,他一定會造成巨大的影響,甚至可能讓俄國的政府直接癱瘓,整個歐洲也會震驚於這個大新聞當中——當然,這對夏爾和正在和俄羅斯帝國交戰的法蘭西帝國來說是絕對有利的局面。

「那麼,您希望他們成功嗎?」瑪麗抬起頭來看著夏爾,似乎想要尋根問底,「或者說,您認為他們成功的可能性大嗎?」

夏爾沒有回答,他剛才考慮的也正是這個問題。

「先生……?」瑪麗低聲追問。

「你希望他們成功嗎,瑪麗?」夏爾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反問。

「我……我不知道。」瑪麗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從感情上來說我難以接受一位貴族對自己的君主拔刀相向,但是……我也但心安德烈他們,如果不成功的話,他們都會死的啊!所以……這麼一想的話,還是最好成功吧。您……您怎麼看呢?」

「以伯爵幾十年的經營,和他苦心孤詣所創造的局面,也許他真的能夠成功地發起政變,並且送他的陛下去見上帝……」夏爾不緊不慢地說,「但是,我敢肯定,他的夢想卻不會隨之而輕易實現。」

「什麼意思?」瑪麗有些奇怪。

「也許他可以真的殺掉沙皇,可是他不是在政變,他是在革命,親愛的瑪麗。」夏爾平靜地跟他解釋,「而對革命來說,砍下君王的腦袋,永遠只是一個起點而已,離終點還遠得很,因為羅曼諾夫家族還在,沙皇死了還有太子,太子死了還有其他人……整個沙皇體制的支持者們也還在,他們會僅僅因為一個沙皇的死,而默然接受別祖霍夫伯爵想要給俄國帶來的一切嗎?」

「會內戰?」瑪麗似乎明白了什麼,「也許在別祖霍夫伯爵成功之後,就會發生內戰,就好像我們法蘭西曾經發生過的那樣!」

這確實是十分符合邏輯的推論,因為雖然沙皇一死,整個沙皇陣營必將陷入一種群龍無首的混亂處境當中,然而這個處境肯定將會是短暫的,利益嚴重受損的他們一定會發動手中的一切資源來進行反撲,而俄羅斯確實又存在著強大的保守勢力的土壤,所以這種反撲肯定會十分劇烈。

伯爵頂多是利用這一個短暫的混亂時期儘量給自己的團體爭取更多的資源和更有利的戰略態勢,然後來和自己的敵人們進行內戰,而不可能完全避免內戰。

聽完了夏爾的解釋之後,瑪麗默然無語。

法國那腥風血雨的二十年,給整個國家留下了太多傷痕和夢魘,哪怕現在大革命已經結束了半個世紀以上,那些傷痕也依舊留在所有人的心裡,而一聽到這樣的夢魘將會降臨到俄國人頭上的時候,瑪麗的心情十分複雜,因為她知道,這也許代表著血流成河的未來。

「上帝保佑他們吧,這些可憐人!」她禁不住感嘆,「既然您已經預料到這個地步了,那您打算做什麼?」

「做什麼……一個國家如果陷入到那樣的境地,我又能做什麼呢?無論是阻止還是推動,都不是我這樣的外國人能做的,我能做的只是靜觀,然後根據形勢判斷自己應該怎麼做而已。」夏爾頗為陰鬱地說,「誰也不知道內戰能夠持續多久,也許用不了幾個月,別祖霍夫伯爵就會被送上絞架。伯爵確實是個很偉大的人,在精神上十分高尚,而且富有真正的同情心,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去付出一切……但是,親愛的,想要改變世界,僅僅做到這個還不夠,遠遠不夠的……再美好的理想也不得不經受鮮血的考驗。」

很明顯,打內戰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情,不管別祖霍夫伯爵怎麼苦心孤詣,怎麼富可敵國,最終他會發現,他必須做一些極端的舉動才能夠讓自己的理想以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

為了籌集軍費,為了打擊敵對勢力的權力,為了將他創造的政權延續下去,他最後就會發現,他需要公安委員會,強制沒收貴族地產,發行指券,廢除宗教特權,沒收教會財產,甚至遍地的斷頭台……也許這些事情很殘酷,是他從未想到過的殘酷,但是為了讓他想要的革命持續下去,那就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因為不這麼做他一定會死,他的理想一定會被火焰所吞噬。

身為貴族、身為知識分子的別祖霍夫伯爵,對人類的理想充滿慈悲和美好願望的伯爵,真的能夠做出這麼決絕的行為嗎?真的能夠狠到這個地步嗎?真的做好了這樣的覺悟嗎?

夏爾對此深感懷疑。

安德烈的慨然舉動,給了他很大的震動,但是這並不代表他認同對方、或者說認同別祖霍夫伯爵所謀劃的一切。

再美好的理想,活不下去的話也只是空談。

所以他才會出言說要庇護安德烈,因為他對他們的前景實在是太悲觀了。

「寧可……寧可付出這樣的代價,他也要這麼做嗎?他肯定是想過這一切的吧……」仔細咀嚼了夏爾的話之後,瑪麗更加有些不寒而慄了,「這些人真是可怕!」

「只有可怕的人才會幹成大事,而誇誇其談的理想家們只能一輩子困守在書齋裡面。」夏爾嘆了口氣,「瑪麗,別這麼說他,有時候為了掃清多少年來的陰霾,必須付出些什麼東西的,就算今天別祖霍夫伯爵不讓俄羅斯流血,某天他們還是必須流血。」

「我不太明白您的邏輯……不過,好吧,我已經明白這一切了,」瑪麗老老實實地回答,「請您放心吧,不管怎麼樣,我都為您的命令是從,我不會干擾他們的計劃的,不過,難道您不擔心他們做的太成功了嗎?如果他們真的把沙皇弒殺了,然後……然後將俄國拖入到了內戰當中,那麼誰還能夠給法國帶來和約呢?」

「如果那樣的話,就不需要什麼和約了。」夏爾冷靜地說,「我們安然退兵,然後靜靜地觀賞延續持續十年以上的腥風血雨吧。」

很顯然,只要伯爵這麼一鬧,俄國必將會為此失血,而急於鎮壓伯爵叛亂的保守派們一定會急於跟英法聯軍求和,並且答應苛刻的條件。

如果別祖霍夫伯爵快速失敗,那麼重新穩固下來的沙皇政府就會執行這些條件,讓英法大賺一筆。

如果別祖霍夫伯爵真的成功了,那麼他也必將會讓俄國陷入到很長一段時間的內戰和衰弱當中,俄羅斯雖然無法兌現和約,但是也將會長期置身於歐洲之外,至少這筆軍費也沒算白花。

「所以,不管怎麼做,我們已經處於必然得利的位置上了。」瑪麗終於明白這一切了,「好吧……那我們就袖手旁觀吧,祝願上帝早日終結這一切噩夢。」

「這一切,終究會終結的。」夏爾輕輕點了點頭,「會在強有力的手下終結,一雙帶血的手會將俄國拖入到一個新時代,也許姓別祖霍夫,也許依舊姓羅曼諾夫……」

雖然他很不看好伯爵的事業,不過,在內心的深處,他還有一絲隱隱的希望,希望那位曾經在巴黎呆過許多年,親眼見證過大革命和拿破崙的別祖霍夫伯爵,還記得自己見證過的一切,在美好的理想之外也能夠找到現實。

如果他真能夠成功,他就將成為改變整個世界歷史走向的人,就像自己一樣……

瑪麗靜靜地看著夏爾,也只是在這種沉思的時候,這個年輕的大臣才會顯得如此專注。

「如果某天,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我會幫助您這麼做的。」瑪麗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些難得的嬌羞,「可是我不會是出於什麼理想,我只想維護您,維護我們所得到的一切……還有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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