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楓丹白露的上空當中,出現了一朵朵如同火焰般燃燒著的晚霞,這些霞雲一片片、一簇簇,在太陽的映射下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從一團小小的火焰變得越來越大,遮蔽住了半邊的天空,最後竟然變得如同鮮血一樣殷紅。

沐浴在霞光之下的宮殿,仿佛是披上了一層絢爛的輕紗,虛幻迷離但又巍然高聳,在原本的皇家氣派之外又多了幾分迷離的色彩。

儀式已經結束了,將軍們在宮廷侍從的引領下,紛紛乘坐馬車離開了宮殿,而原本喧囂的宮室也由此恢復了慣常的寂靜,依偎在森林和長河懷抱中的楓丹白露宮,莊重地等待著又一天的結束。

然而,現在法蘭西的皇帝,還沒有到下班的時候。

在一群侍從和宮廷官員的簇擁之下,這位法蘭西的至尊踏入到了大廳側邊的會見室,而這時候,早已經有一位穿著華貴的中年男子在此等候了。

因為只是私人會見,所以宮廷侍從沒有唱名,但是當陛下踏入到會見室的時候,這位覲見陛下的來客還是深深地彎下了腰,向這位至尊致以最為誠摯的問候。

「您卑微的僕人,奉您的召喚而來,陛下。」

他的動作十分舒展優雅,配合身上的華服和過於蒼白的肌膚,更是從容不迫,雖然禮節周到,但並沒有顯得卑躬屈膝。

顯然是一個見慣了大場面的人,所以進退自如。

現在的皇帝陛下只是穿著便裝並沒有戴皇冠,手上拿著一根細木柄的手杖,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飾品,消瘦的體形和臉上淡然的笑容,讓他似乎更加像是一位詩人了。

「終於見到您的真容了,基督山伯爵。」陛下用手杖輕輕地敲動了一下地面的地毯,示意對方抬起頭來,然後他微笑著朝對方點了點頭,「和我預想得稍稍有些不一樣,我原以為像您這樣赫赫有名的行動家,會更加粗豪剽悍一些,現在看來,倒更像是我們宮裡面的廷臣了,甚至比他們更加有格調。」

看得出來,陛下對伯爵的儀態既感到意外,又十分滿意——畢竟詩人總會喜歡同樣斯文優雅的人嘛。

「我時時刻刻要求自己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個文明人,哪怕經歷苦難和挫折,哪怕經歷戰鬥和廝殺,我深深贊同您父親的話——筆比劍更有力。」基督山伯爵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皇帝陛下,「事實上,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我才能夠經營起自己的事業,而不是像那些目光短淺的人們一樣苟且度日。」

「一個經營著龐大的地下網絡的人,居然能夠說出這番話,真是讓人拍案叫絕啊。」伯爵暗含的恭維,讓陛下笑得開心了,「難怪他們一直都在跟我推薦您,現在我相信了,您確實是一個能做出大事業的強者。」

說完之後,他拿起自己手中的手杖輕輕地揮動了幾下,而他身旁的侍從們馬上會意地悄然離開了會見室,一下子房間裡面就只剩下了三個人。

「我的外交大臣屢次跟我推薦您。」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之後,陛下重新開口了,「甚至教皇陛下本人也曾經跟我說過您的好話……基督山先生,您可以告訴我,您是有什麼樣的本領,可以讓這麼多大人物垂青於您嗎?甚至我。」

「陛下,相比於無比耀眼的您來說,我只是一盞孤燈而已,但是孤燈也有孤燈的用處,在陰暗的地底它足夠照亮太多東西了,太陽去不了地底,但是孤燈可以。我靠著我的熱忱,我的勇敢,和我卑微的智謀,竭盡全力地為我的朋友們效勞,無論他們拜託我什麼,我都會拚命去完成,久而久之,我積攢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名聲,並且讓一些人注意到了我。」在皇帝的注視之下,伯爵從容不迫地回答,「其實我跟您說實話,我倒是希望我沒有這樣的名聲,因為我這樣的人隱藏在暗處才更有用處,更能夠幫助我的朋友。」

「那麼,您希望成為法蘭西的朋友,是吧?」皇帝陛下的笑容漸漸收斂了,帝王的權威取代了詩人的和善,「您屢次跟我的大臣說過,希望為帝國效力。為什麼?」

「我曾希望為您的父親出生入死。」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眼角突然泛出了一絲絲淚光,如同寶石一般閃耀在燭光下,「上帝剝奪了我的這個榮幸,但是感謝上帝,祂給了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會竭誠為您效勞的,只要您給我一個機會,陛下。」

這是真正的淚水——當看到的第一個瞬間,皇帝陛下就已經做出了判斷。

在皇座上,他見過的人見過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早已經練就了揣測別人到底是真情實意還是逢場作戲的本領。所以他看得出來,對方是真真切切地希望為自己效勞——儘管理由也許只是因為他的父親。

他並沒有感動。

相反,倒是有些疲倦和厭煩。

又是父親。

每次都是父親。

做一個偉人的兒子,不可避免會落到如此境地吧。

他將會一直活在偉人的陰影裡面,人們會拿父親跟他比較,會因為父親而對他愛憎,唯獨不會因為他本人。

陛下微微抬頭看了看虛空上的天花板,看了看那位徘徊在天國的幽魂。

您將籠罩我一生。

而我只能愛著您,尊崇您,感謝您將皇位遺贈於我。

片刻的沉默之後,這種雜念,很快就被皇帝拋到了腦海的深處。

「謝謝您的這一腔熱忱,我很高興能夠得到您的幫助。」他拿著手杖,走到了伯爵的面前,然後用猶如朋友閒話家常一樣地口吻問,「聽說您非常有錢?」

「就一般的意義而言,我相當富有,我擁有大量的動產和現金,甚至還有艦隊和礦山。」基督山伯爵恭敬地回答,沒有任何炫耀的成分,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但是和擁有這個國家的您相比,我真的微不足道。而且就我看來,這些金錢並不是需要窖藏在地底的財富,而是讓我和我的朋友心想事成的必要資源而已,我擁有它們,我使用它們,感謝上帝保佑,迄今為止我都做到了,我深信接下來也會一樣,絕不會讓您失望。」

接著,還沒有等皇帝回答,他伸手到了衣兜裡面,然後掏出了一個物件遞到了陛下的面前。

在短暫的驚詫之後,皇帝陛下馬上看出,這是一個翠綠色的盒子,在基督山伯爵白皙的手掌上散發出幽亮的光華,而在盒子上方,有一個金質的蓋子。

……這是,整塊的翡翠做的?

還沒有等皇帝陛下回過神來,伯爵又伸手打開了小盒子,瞬間房間的光華更加璀璨了——那裡面是一塊碩大的鑽石。

經過精心雕琢的鑽石折射著迷幻的彩色,讓皇帝陛下有些炫目失神。

「請允許我將它們進獻給您,陛下!」就在這時候,伯爵聲音又在陛下耳邊響起,「這是我花費了一段時間搜集的寶物,希望您能夠滿意。」

皇帝雖然擁有一個國家,但是這樣的禮物也並不能經常收到,所以哪怕是他,也一瞬間稍微有些驚訝。「您……給我?」

「我找到了三塊同樣的,」基督山伯爵低聲回答。「一塊我送給了鄂圖曼的蘇丹,他把它鑲在了他的佩刀上,另一塊讓我送給了我們的聖父教皇,他把它和您父親送給庇護七世的那一塊,一同鑲在他的聖冠上了,而最後和最大的這一塊,我認為只有您才配得上使用它——至於裡面的鑽石,是我從非洲買到的,賣家跟我說過一百年內很難再找到同樣大的了,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內容卻足以讓太多人變色,甚至就連皇帝陛下也是如此——翡翠本身的價值,和另外兩個人的地位,都足以配得上他。

隨隨便便就拿出這麼大一塊翡翠和鑽石送人,說不是頂尖富豪也沒人信吧。

「如果您是希望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實力的話,那麼您成功了。」回過神來的皇帝,向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皇帝不會拒絕別人進獻的禮物,但是皇帝會給他同樣的贈禮,甚至更多的。伯爵,我相信了您的誠意了。」

「那麼,我恭候您的差遣,陛下。」伯爵又躬了躬身,似乎在等待著陛下交付給他任務。

「您說您見過庇護八世,那麼我聽說他是非正常死亡的,是真的嗎?」陛下突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剛才基督山說的是他將一塊翡翠送給了庇護八世,但是庇護八世已經在1830年死去了,現在的教皇是庇護九世。

「是真的,陛下,我可以跟您確認。」伯爵冷靜地回答,仿佛自己透露的只是一件小事一樣。「他是被人毒死的,就和過去的許多教皇一樣。」

「果然如此啊……教廷的老戲碼了。」皇帝陛下點了點頭,「好的,我明白了。」

伯爵能夠確認這件事,那就說明他足夠了解內情,也足夠有實力——足以成為陛下可用的棋子,只要他願意。

沉吟了片刻之後,皇帝陛下再度開口了,「那麼,伯爵,您有能力讓教廷和撒丁人和解嗎?實話告訴您吧,卡洛-阿爾貝托國王,向我求情,希望我能夠幫助他對抗奧地利人和教會……可是我希望他和教會和解。」

現在撒丁王國的卡洛-阿爾貝托國王,出身於薩伏依王朝的旁系,他是在巴黎和日內瓦長大,曾經為拿破崙皇帝效勞過,並且在1810年由拿破崙封為伯爵。1821年3月,國王維克托-伊曼紐爾一世遜位,他成為攝政,迅速頒布了一部開明憲法。但卡洛-腓力切繼位國王之後,馬上廢除了他制定的憲法並把他打入大牢。

直到1831年卡洛-費利切國王去世,他才繼位。

這位國王,思想開明,雄心勃勃,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國家成為義大利的主宰,所以他和控制了北義大利的奧地利、以及控制了羅馬的教會關係都很差。

撒丁的國力弱小,在這種情況下,向法蘭西尋求幫助自然也就很正常了。

「做大事的人只能順應時勢,如果時勢允許,那麼看上去再不可能的事情也會發生。」也許是心裡早已經有了準備,伯爵馬上就回答了陛下的問題,「以目前的時勢來看,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

「哦?」

「陛下,以我的揣度來看,對您來說,撒丁人和教皇,本質上都是一回事,都是您的棋子而已,您希望他們的對抗,但是又希望這種對抗不至於超出應有的限度,對嗎?」伯爵突然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如果我說錯了,請您指正,我認為如果您希望我去做什麼,那我就需要知道其中的用意。」

伯爵如此的單刀直入,讓皇帝又有些錯愕。

他的皇帝,可不是每次都會有人去這麼跟他說話。

不過他並不憤怒,甚至感到有些新奇有趣。

「是啊,我們需要坦誠,所以我跟您承認吧,我回信給國王了,告訴他我支持他,但是我同樣也告訴了教皇,我支持教會,所以我需要以某種方式,把這兩個立場統一起來。」皇帝以罕見的坦誠回答了這位伯爵,「如果可以的話,我需要將撒丁變成一個唯法蘭西是從的附庸國——以和平的手段。是的,和平的手段,這是底線。我和我的父親都認為,為了法蘭西的安全,讓周邊的小國對它唯命是從是最重要的,然而……」

仿佛是想到了什麼,皇帝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頹然,「在過去的幾十年,法蘭西已經給歐洲帶來了太重的陰影了,現在如果貿然以激烈手段去顛覆去改變和約的話,為時尚早,我們不能再次引起歐洲的圍攻了。這些年裡面我們一直都在試探性地往前走,往前走,但是在最後還是有一堵牆是不能過去的。」

「那堵牆是阿爾卑斯山和山後面的那個國家,對嗎?」伯爵突然問。「我注意到了,您提到了三方,卻只希望兩方和好,奧地利人被您排除在外了。」

皇帝抬起頭來,然後突然噗嗤地笑了出來。

「您簡直比那些職業外交官還精湛!伯爵,您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上帝沒有賜予我這樣的機會。」伯爵低沉地回答。

「太可惜了。」皇帝陛下又重複了一遍,然後繼續說了下去,「總之,情況就是這樣——對我們來說,在歐洲之外行動,比在歐洲之內行動要好,所以我們開拓非洲殖民地;在歐洲不讓人注意的角落裡面行動,比在引人注目的地方行動要好,所以我們從撒丁入手。」

皇帝陛下不緊不慢地看著窗外,從容和自信溢於言表,「撒丁人因為自己的野心,會有足夠的熱情做我的棋子的,問題是我不能真的允許他們和教會決裂,然後搶占羅馬的土地,那是災難。」

「您的考慮和顧慮,我都已經了解了。」伯爵彎下腰來,「那麼,就我的理解,您是希望這兩邊都極度虛弱,以至於不得不服從您的話,對吧。」

「對的!就是如此。」陛下又揮動了一下手杖,「而您,如果願意的話,就可以成為這個計劃的一個執行者。」

「我無比願意。」伯爵幾乎沒有做出任何考慮,馬上就脫口回答了,「而且我也有自信,自己有能力做這件工作。」

「教會目前還桀驁不馴,他們自以為自己還有奧地利做靠山,但是他們想錯了,法蘭西才會是他們的靠山,奧地利人不足以依靠。」皇帝陛下白皙斯文的臉上,微微浮現出了笑容。「他們會發現的,法蘭西人才是天主最可靠的衛士。」

他當然不會告訴伯爵,他已經暗中慫恿了撒丁對奧地利開戰,搶奪領地,他宣稱要給他們軍事援助,給他們外交保護,如果順利的話,戰爭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始。

對法蘭西來說這有兩個好處:

1,毫無疑問撒丁會輸,雖然撒丁人對自己充滿自信,但是法國軍隊的觀察員們早就將這些義大利人的戰鬥力報告給了帝國政府。那麼撒丁在輸了之後就會虛弱,更加依賴法蘭西。

2,奧地利人雖然會贏,但是他們也會陣腳大亂,一下子無暇他顧——奧地利軍隊的情況法國人也很了解。

而這時候,法蘭西就可以從容插手了,它會讓奧地利人體面收手,保住撒丁王國,然後接納這個附庸。

但是對皇帝陛下來說這還不夠。

「這種情況下……在不久的將來,如果在羅馬有那麼一場革命,或者暴亂,衝擊到教會的統治,威脅到教皇的安全,甚至讓教會不得不逃離羅馬……」皇帝陛下有意拉長了音調,然後注視著伯爵的反應,「那對法蘭西來說,她就有援助教會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打算之後,伯爵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得到的信息。

「所以,我就是讓羅馬發生那場暴亂的人,對嗎?」許久之後,他問。

「我聽說您在羅馬勢力很大,盜匪,官差,軍人,您都交遊廣闊,有那麼一群人願意為您出生入死。」皇帝沒有正面回答,「伯爵,告訴我,您會讓我失望嗎?」

「我認為,不會。我做得到,而且我想,如果有誰能夠不露痕跡地在羅馬掀起這麼龐大的動亂的話,那麼那個人只能是我了……」伯爵陡然站直了腰,以堅定的目光看著陛下,「陛下,請依靠我吧!」

叮咚,叮咚,叮咚,手杖輕輕敲擊地毯的聲音有節奏地想起。

雖然皇帝表面上還是十分平靜,但是想來現在應該很高興吧。

「我話說在前頭,今天跟您說過的一切話,都不會有任何記錄,我沒有見過您,誰也沒辦法因為您而指控我。」皇帝陛下用手杖點了一下伯爵腳尖前的地毯,「您得自己制定計劃,承擔風險,靠自己闖過驚濤駭浪……如果您的人闖不過去,不幸陣亡,或者被送上斷頭台的話,那麼我們沒有悼詞,沒有撫恤,什麼都沒有。而如果您闖過去的話,我跟您保證,您可以在我這裡得到絕非一般的獎賞,甚至也許我可以讓您成為某個地方的大公或者總督,伯爵先生,您還有最後的機會來拒絕。」

「我不會拒絕的,既然我來到了法蘭西,那就代表我做出了決定,像我這樣的人,做出決定就從無更改,無論前面有什麼驚濤駭浪。」伯爵以熾烈的目光,看著面前的皇帝,「不過,我不需要什麼大公或者國土,陛下,我請求您到時候給我另外的獎賞。」

「什麼獎賞?」皇帝陛下直接問。

「請允許我到時候再告訴您。」伯爵收回了自己的實現,回復了慣常的冷靜,「但是我可以向您承諾,我索取的獎賞,將是您負擔得起的代價。」

「哦?那我倒是有些期待了。」皇帝陛下啞然失笑,「好吧,伯爵,那您就開始您的工作吧,我們的時間還寬裕,您可以從容布置。」

接著,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對了,聽說您要在巴黎住上一段時間?」

「是的,陛下,您擁有全世界最為摧殘的明珠,而我想要駐足其間,好好欣賞欣賞。」伯爵回答。

「沒關係,您是我的貴客,巴黎的大門自然會向您敞開。」皇帝陛下對伯爵的回答並不意外,在他看來所有人都應該喜歡那裡,「不用擔心進不去那些沙龍和宴會,宮廷是您的介紹人。」

「我覺得最好還是讓我自己來為好,陛下。」伯爵又一次反駁了皇帝的話,「我這樣的人,不能和您的宮廷扯上關係。」

「這倒也對。」

其實皇帝只是隨口說說客套一下而已,看到伯爵如此知趣,皇帝陛下更加放心了。

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皇帝陛下走到了窗台邊,看向遠方的天空。

太陽已經落山了,落日的餘暉將天空染得通紅,如同鮮血灑滿到了蒼穹。

紅得熱切,紅得深邃,紅得有些傷感。

啊,又有一天,一去不復返了。

一瞬間,皇帝走了,那個詩人又回來了。

他不想談下去了。

「那麼,再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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