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還不是親王,但是很快就會是了。」

在皇帝陛下平靜的話音當中,夏爾有些驚愕地看著慢步走過來的路易-波拿巴。

皇帝陛下以為夏爾的驚訝,只是因為突然見到了這個被流放在外的皇族成員,可是他想錯了,夏爾的驚愕,更多地是來自於一種對歷史線重合的錯亂感而已。

這位先生,在他穿越過來的世界裡面,這位可是未來的皇帝拿破崙三世啊!

沒錯,他並非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人,而是來自於一個不同時代、不同歷史走向的世界。

在他來的那個世界,拿破崙皇帝在1815年沒有翻盤,歷史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事實上直到現在他也還在納悶兒那樣的形勢皇帝怎麼翻了盤),而現在的拿破崙二世皇帝陛下,則沒有機會君臨法國,他在帝國滅亡之後被母親帶到了奧地利,在美泉宮長大,最後在1832年死於肺結核——不過,歷史上的他,也是蒼白瘦弱,和現在一樣富有詩人氣質。

真正登上帝國皇位的,反而是拿破崙的侄子、路易親王的小兒子路易-波拿巴,他在拿破崙二世死後,自封為波拿巴家族的首領和皇位覬覦者,雖然幾度因為策動叛亂而被投入監獄,但是最後還是利用二月革命的時勢,一舉奪權,先是依靠選舉成為共和國總統,然後利用總統大權,一步步奪取了所有權力,最終成為了法蘭西人的皇帝——當然,和伯父一樣,這位皇帝的下場也不是太好,他在普法戰爭當中失敗,最終失去了帝國,鬱鬱而終。

此時此刻,「另一位」皇帝就站在他的面前,以至於事前毫無準備的夏爾,驚詫莫名。

在他的注視下,三十多歲年紀的路易-波拿巴,昂著頭也同樣看著他,目光炯炯,似乎燃燒著火焰,

哪怕在皇帝陛下面前,他也沒有完全掩飾自己的倨傲自負,依舊顯得鋒芒畢露,源自於本性的傲慢竟然是如此明顯,以至於夏爾都能感受得到。

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哪怕不認識他的人也會得出這個明顯的結論。

「夏爾?!」皇帝陛下有些不悅的呼喚,終於讓夏爾有些迷亂的腦子恢復了清醒。

是啊,不管原來的世界路易-波拿巴是什麼人,但是在這裡,他就只是拿破崙二世陛下的一個臣僕而已。

夏爾現在侍奉的君主是拿破崙二世,他得到的恩寵和賞賜也都是這位陛下給的,所以,又何須過度在意路易-波拿巴呢?

「抱歉,陛下……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夏爾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窘迫的笑容。

好在陛下也沒有追究他的失態,反而笑著看向了路易-波拿巴。

「你看,我的兄弟,這個少年人就是我跟你說的夏爾,一個很聰明的小孩子,但是還缺乏一些定力,看到你的時候就跟看到了什麼鬼怪一樣……」

「這並不是他的過錯,陛下。」路易-波拿巴開口了,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又包含著一絲終於揚眉吐氣的快意,「這麼多年了,已經沒人記得我們了,他的意外很正常,自從回來之後,我不是第一次碰到人們這種反應了。」

「我相信人們會很快適應的。」皇帝陛下微微笑了起來,「你失去的東西,終究會回到你的手中。」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陛下。」路易-波拿巴稍稍頷首,尊敬當中卻又不乏尊嚴。「您將我失去的東西奉還給了我,而我將會竭盡全力為您效勞。」

夏爾已經完全恢復了鎮定,他也大致猜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拿破崙皇帝陛下剛剛離世的時候,他留下的遺命讓妻子和弟弟呂西安一起攝政,輔佐自己的兒子,保衛波拿巴家族的江山,而他另一個弟弟路易親王,也被任命了一個職務。皇帝陛下準備用攝政皇太后和皇族親王的兩方勢力來維持帝國的穩定。

一開始兩方合作確實稱得上是順暢,在幾年時間當中,他們穩定了帝國的局勢,讓幼年登基的拿破崙二世得以平安長大。

但是,這種格局並沒有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又過了幾年之後,露易莎皇太后慢慢地利用攝政的優勢,提拔了一批自己的親信,等到了自己羽翼豐滿之後,就把首相呂西安親王和大臣路易親王直接趕走,然後讓他們不得不在外國流亡十多年。

作為路易親王的小兒子,路易-波拿巴也不得不跟著父親一起流亡到了義大利,在那裡生活,失去了皇族的榮耀。

而現在,他終於時來運轉了,皇帝陛下將遺落在外的皇族召回來了。

從皇帝陛下剛才「他現在還不是親王,但是很快就會是了」的話當中,夏爾聽得出來,陛下是打算在短時間內就恢復這批皇族成員的地位。

趕走這批皇族,是皇太后陛下的命令,而皇帝陛下將他們重新召回,無論怎麼看,都是同皇太后的意志相牴觸。

無論陛下到底打算做什麼,他的舉措都必然意味著帝國政治局勢的動盪,一輪洗牌似乎已經箭在弦上。

而作為帝國碩果僅存的元帥之一,特雷維爾元帥能夠在這一輪洗牌當中得到什麼結果呢?

不管怎麼樣,必須以最大的謹慎來面對這個全新的事態。

處在這種變動的環境下,他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見過了皇太后了嗎?」皇帝陛下再問路易-波拿巴。

「嗯……」路易-波拿巴拉長了音調。

「無妨,夏爾是個聰明孩子,知道什麼該聽見什麼不應該。」皇帝陛下示意他不必在意在場少年人。

「見過了……不過陛下好像心情不是特別好。」路易-波拿巴謹慎地回答,「她對我態度有些嚴峻,並且說了一些……嗯,一些質疑我和我父親的話。」

被自己趕出國的人又跑回來了,皇太后會高興才怪了,沒有當場大發雷霆已經算是城府很深了。

「太后最近心情確實不是很好,辛苦你了。」皇帝陛下也對此並不意外,「作為晚輩,你盡了應有的禮數就行了。對了,我的叔叔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我的父親年事已高,所以對旅途的顛簸有些畏懼,也不想再來回折騰了。」路易-波拿巴表情出現了一些鬆動,「他希望我會回來探聽一下風色,看看皇太后陛下怎麼說,如果陛下也對他表示歡迎的話,他願意儘快回國為帝國效力。」

「這個老狐狸!」皇帝陛下忍不住啞然失笑,一點也沒有在別人兒子面前說父親壞話的自覺。

很明顯,路易親王現在還是有些畏懼,他想要繼續觀望風色,什麼「等著皇太后陛下歡迎」之類的話,只是一種託辭而已,他是想要確認自己絕對安全之後再回國。

不過對於路易這個叔叔,皇帝陛下本來就沒有什麼看重的,所以對他的心思倒也不以為忤。

「老一輩的人見多識廣,想法很多,這很正常。不過年紀大了也有壞處,那就是太求安穩,沒有什麼果斷的決心。」皇帝陛下從容地看著對方,「你既然能夠不管其他的,搶先趕回來,那說明你還有熱血,還想著做出大事業……這就夠了,未來終究還是我們年輕一輩人的,老輩人安享他的尊榮就行了,我們也不需要破壞他們寧靜的生活。」

這下不光是夏爾無語了,連路易-波拿巴也不敢接話。

畢竟,陛下可以對一個人說「未來是我們的」,但是誰又敢自稱跟陛下一起擁有未來呢?更何況,「未來終究還是我們年輕一輩人的」也似乎意有所指,可絕對不是輕易就能插話的。

好在皇帝陛下也沒有為難自己堂兄的意思。

「好了,你才剛剛回來,一定累了吧?夏爾,帶他去偏廳休息一下吧。」

接著,他又看向了路易-波拿巴,「你們原本的宅邸,雖然充公了,但是這些年來一直都被維護得不錯,也沒有住過別人,稍微收拾一下你就可以入住了,到時候過去吧。」

「陛下……這個問題,我覺得還需要再看看。」路易-波拿巴突然開口了,「之前的宅邸是我父親所有的,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就住進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再說了,住進那裡,我覺得也有些扎眼……剛剛回來的我,最好還是另外找一個簡樸、低調的地方住比較好,這樣也可以稍稍避開人們的視線。」

「你的考慮倒是挺周全的啊……」皇帝陛下啞然失笑,「那好吧,我的兄弟,一切如你所願吧,你可以自己找一個住處,購置的費用可以由皇室的庫房負責。」

「謝謝您的恩寵,陛下!」路易-波拿巴躬下了身來,感激皇帝的慷慨饋贈。

接著,他轉身,跟在了夏爾後面,離開了花園。

皇帝陛下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從花壇之間消失,接著他的目光落在了盛放的鮮花上面,似乎在醞釀著新的詩篇。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了背後傳來一個婉轉低沉同時平靜冷漠的聲音。

「你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的孩子。」

皇帝陛下收回了思緒,然後微微轉身。

這是一個大概五十多歲年紀的婦人,雖然歲月已經讓她的眼角和臉頰布滿了皺紋,但是平靜的面孔,依舊讓她顯得雍容端莊。

她身上穿著宮廷的長裙,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鍊,充滿了華貴的氣派,而她犀利的眼神,更是顯得咄咄逼人。她身上瀰漫的那種頤指氣使的氣勢,不是珠寶能夠堆砌出來的,只有那種長期掌握了權力的人,才會有這種壓迫性的氣場。

這就是拿破崙一世皇帝的皇后,當今皇帝的母親,曾經的攝政太后,露易莎-波拿巴,原名露易莎-馮-哈布斯堡。

雖然已經親政掌權這麼多年,但是當母親真的怒氣勃發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皇帝陛下的心跳還是不可避免地加速了一小會兒,母親多年來所積累的積威,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失的。

但是,他畢竟是皇帝,皇帝是不能畏懼任何人的。

僅僅片刻之後,皇帝陛下就恢復了平常的從容。

他往母親背後掃了一眼,發現所有廷臣和侍從都已經自覺退下了,沒有一個人在十米之內,雖然所有人都低垂著視線,但是難以掩飾住內心的緊張不安。

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心想。

「我不知道您是指什麼,我的母后。」

「都這個時候了,就不要再裝模作樣了吧,弗朗克。」眼見兒子這時候還躲躲閃閃,太后更加不悅了,微微皺起了眉頭。「你知道我是指什麼,我剛剛就見了那位危險的源頭。」

【拿破崙二世皇帝全名是弗朗索瓦-約瑟夫-拿破崙-波拿巴(Fran?oisJosephCharlesBonaparte),拿破崙是帝號,所以一般是用弗朗索瓦這個名字稱呼他,而因為太后來自德意志,所以使用德語念法弗朗克Franck來作為對兒子的稱呼。】

「他是我的堂兄,不是什麼危險,您怕是認錯人了。」皇帝陛下不動聲色地回答。

「正因為是你的堂兄,所以才危險,你永遠不該忘了,波拿巴家族到底是什麼人!這個家族的成員,要麼是到處風流的浪蕩子,要麼是滿腹權欲的野心家,有些人甚至兩者都是,哪怕離了幾里路都能聞到他們的臭味,剛才我就聞到了,難受的很。」皇太后陛下一臉平靜,但是嘴角當中卻有一絲不屑,「比較起來,熱羅姆那傢伙還算是好的了,雖然是個浪蕩子,但是至少沒有太多野心,不是一個過分危險的人,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是你父親的兄弟們裡面最可愛的一個人了,如果要重用皇族,那麼最好的人選只能是他。」

「恐怕我不能同意您的意見,母親。」皇帝陛下也板起了臉來,「在您對著我痛罵波拿巴們的時候,您不能忘了,我也是一個波拿巴。」

「你是我兒子。」太后稍微一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你是與生俱來的皇帝。」

「正因為我是與生俱來的皇帝,所以我不得不為帝國負責。」皇帝陛下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了,「每個人都有野心,有野心並不是什麼疾病,相反這是一種可貴的品質。只有有野心的人才會為我所用,才會為了討我的歡心去做我需要他做的東西,那些無欲無求的人我該怎麼驅使他們呢?他們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野心太過於熾烈了,那就不會僅僅想著要為你所用而已了。」皇太后陛下陰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沒才能的人,至少會滿足於你給的榮華富貴,但是有點才能的人,就會想入非非了,他們不會感謝你給他帶來的一切,反而會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還會覺得你給的太少!尤其是這幫皇族,他們還會覬覦你的皇位!當年我幫你把這些混帳東西統統趕跑了,這是為了你好,為什麼你非要再把危險自己找回來?這只是給你自己惹禍而已!」

「就算這樣,也比您給我找的這幫人要好。」皇帝陛下似乎也被母親的訓斥惹出了一點怒火,「您給我配的這些都是什麼人?這是一群利慾薰心的無恥之徒,他們把整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到處都是貪腐橫行,人們怨聲載道,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人民把怨言都匯聚到了我的身上,我每天都在感受著這股憤怒的力量!您說得對,也許我的親戚們的野心確實可能在未來威脅我,然而在此時此刻,您留下的這幫人卻已經在威脅我,威脅這個帝國了!如果不採取斷然措施的話,1789年發生的事情,這個國家的人民還會再來一次,而且為時不遠,難道您希望讓自己和姨母面臨一樣的命運嗎?」

皇帝陛下的反駁,讓太后更加惱怒了,她最不喜歡讓自己和姨母相提並論。

那個所謂的姨母,就是路易十六的王后、早幾十年嫁過來的安托瓦內特,她在享受了幾十年的榮華富貴之後,在恐怖的浪潮當中丟失了自己的國家,後來跟隨著路易十六的腳步上了斷頭台。

哈布斯堡的公主,嫁給了法蘭西前後兩個王朝的君主,這倒也算是命運的撥弄吧。

「居然將我……將我和她相提並論,你……你還有良心嗎?!」太后上前一步,冷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父親和你?你父親出征在外的時候,是我在幫助他維持這個國家,你父親死後,你是個懵懂的孩子,是我幫你保住了你的皇位,把那些陰謀家和你那些蠢蠢欲動的親戚統統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有我的話,你還能夠在今天安安靜靜地在這裡,以這種愚蠢的口氣跟你的母親說話嗎?」

母親毫不留情的質問,讓皇帝陛下又覺得尷尬又覺得難堪。

他知道,太后的話,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的。

他繼位的時候才十歲,那十年裡面確實是太后一一掃除了各路反叛勢力,然後再幫他把有威脅的皇族統統趕跑了,這才幫他穩住了江山,讓他有了一個親政的良好環境,不管怎麼說,這份恩情他倒還是記得的。

「您之前為我做的一切,我承您的情,母親。」陛下終於向人稍微低了下頭,「但是現在,情勢不同了,您留下的那幫人,現在除了敗壞帝國的聲譽,敗壞我的統治之外,別無用處,所以我不得不進行清洗,只有把國家的機器洗乾淨了,這個國家才能進入到新的時代裡面。」

「所以你打算讓您的堂兄弟們回來,幫你做持刀的人?」皇太后陛下反問,「你是打了讓他們掃乾淨現在的高層,然後再把他們推出去當替罪羊的主意,對吧,我的兒子?」

「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做點什麼。」皇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現在的形勢讓我覺得有必要這麼做,他們已經怨聲載道了,人民需要看到一些新面孔,而我是能夠給他們的。您應該也能夠接受吧?舊的東西總是會被新的所取代。」

「你把他們說得太差勁了,實際上他們沒那麼糟糕。」皇太后陛下別開了視線,「實際上換誰來都差不多,你以為熱羅姆的位置上換成路易,情況就會好嗎?人民照樣怨聲載道,這群人都是只為自己的混帳,誰也不比誰好。再說了,你自以為情況一切在掌握當中,但是真的一定如此嗎?你用他們做刀來清洗前人,但是他們難道沒有自己的意志?不,他們會防著你過河拆橋的,到時候你就會發現,這些人比庸庸碌碌的老人更加難對付。趁著一切都沒太遲,早點停下你的舉動吧,弗朗克,你的母親留給你的東西沒那麼糟糕。」

看到皇太后放緩了態度,皇帝陛下也降下了音調。

「母后,您老了,還有點戀舊,這一點我理解。但是,我的意志是不會改變的。」他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天邊的白雲,「不把那些礙眼的東西清洗掉,我是不會罷手的,未來的問題交給未來去解決,但是人民怨聲載道的危機卻近在眼前,我必須解決掉迫在眉睫的問題。」

「那……那讓他們收斂一點,怎麼樣?」皇太后陛下猶豫了片刻之後,探詢地看著兒子,「留著他們和新起來的人互相爭鬥,兩面制衡,不是挺好的嗎?」

「您趕走呂西安和路易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皇帝的嘴角微微扯動,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母親,我是您的學生,我是看著您長大的啊……」

要制衡的話,他讓自己的人互相鬥就行了,何須讓舊臣們來,他需要的是把舊有的東西一掃而空,讓這個國家真正完全隨著他的意志而動。

「真的要這麼絕情嗎?」皇太后陛下的臉又沉下來了。

「我不會太絕情的。」陛下從容地聳了聳肩,「願意主動退出的,我會讓他們保全大部分財產退休,就像繆拉那樣。」

看著兒子從容不迫的模樣,太后的怒火重新燃起來了。

「皇帝!」因為熾烈的惱怒,太后陛下提高了音量。「你非要這麼做嗎?」

「媽媽,我有一句話送你,是我父親說過的。」陛下向母親微笑。

「上帝賜予我皇冠,誰若觸碰,誰就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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