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當知道,耶和華你的神在你前面過去,如同烈火,要滅絕他們,將他們制伏在你面前。這樣你就要照耶和華所說的趕出他們,使他們速速滅亡。」

在夏爾的詰問之下,垂垂老矣的布沙尼神父,說出了這樣一段令夏爾莫名其妙的話。

整句話,夏爾雖然知道出處,但是和他們所談的話題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根本無法理解這段話下面隱含的意思。

夏爾迷糊當中又有些不安,因為這段話裡面所隱含的意思確實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段話是聖經舊約申命記裡面的原文,記載了以色列的子孫的前景、他們在約旦河的對岸會遭遇的困難和摩西向百姓提出最後訓示。

眾所周知,當時以色列人過得非常慘,故土被滅國,子孫後代顛沛流離,被奴役被屠殺,這種生活環境裡面,理所當然地就會滋生對拯救者的渴望和對絕望世界的憎恨。所以在他們寫的舊約裡面,充斥著荒誕然而又殘忍的預示,充斥著毀滅一切的憎恨。

然而這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充滿了冤屈和憎恨,想要毀滅一切敵人的「以色列人」到底指代的是誰?

正當夏爾還在發愣、滿腹狐疑地思考神父話中的含義時,神父又轉回了話題。

「孩子,這個囚犯的名字很重要嗎?為什麼你這麼熱情地想要知道答案呢?」

「倒也不能說很重要吧……」夏爾有些尷尬地回答,「但是,作為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呢,我既然知道了一件事的一部分,那麼就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事情的其他部分,只有這樣,我的好奇心才會得到滿足,才會心平氣和下來。」

「也就是說,您是為了滿足過剩的好奇心,才想要尋根究底的,是嗎?」神父苦笑了起來,「就為了這樣一個目的,您自顧自地走了過來,逼迫我去揭開舊日的瘡疤,翻出已經塵封的往事,讓每個人都永無寧日……」

「您這麼說就有些過頭了吧?如果您不願意告訴我,出於禮貌起見,我是不會強迫一個老人非要吐露實情的,您只需要挑明說出來您的意思就行了!」夏爾有些不高興了,語氣也變得稍稍有些嚴峻。「神父,請您相信,我沒有為難任何人的想法。」

「我已經沒有多少東西需要補充告訴你了,因為之前為了營救貝爾圖喬,我已經跟法官說清楚了一切情況,除非又一位法官走到我面前來要我重複一遍。」神父發出了一聲嘆息,「不是因為怠慢您,而是因為我已經說不出更多東西來了。」

「可是根據我得到的情況來看,您其實並沒有說得太詳細,還有太多曖昧不清的地方了——」夏爾眼見對方的口風變軟了,於是又開始試探,「您當時對法官說,這顆鑽石是一位當時在伊芙堡坐牢的英國貴族,為了友誼而贈送給了自己當時的一位年輕的獄友,然後這位年輕的獄友在臨死之前,把鑽石給了您,希望您能夠幫助他轉送給他的那些朋友們……」

一邊說,夏爾一邊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神父,觀察著他的反應。

雖然他也知道這樣不太合適,對方已經明顯暴露出了那種不樂意配合的心態,但是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夏爾還是選擇了繼續盤問,哪怕這樣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對,我就是這麼說的,真虧得你們能找出來。」神父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眉頭稍微挑了一下。

「那麼,那位英國貴族,和那位獄友,到底是誰呢?」夏爾追問,「其實這一點,調查人員非常的疑惑,因為他們翻找了當時獄中坐牢的囚犯的名錄,沒有找到符合您當時描述的人——所以,有人懷疑,這其實是您虛構的故事。」

不好!

這話一說出口,夏爾自己都覺得不對勁了。

這不是打草驚蛇了嗎?

我怎麼能說出這席話來?他在心裡暗暗叫苦,責備自己的疏忽。

這個問題倒是無關緊要,但是延伸出來的問題就有些致命了——孔澤在伊芙堡裡面調查的時候,不光沒有查出布沙尼神父所說的贈人鑽石的英國貴族,甚至都沒有查到布沙尼神父本人在伊芙堡內留下的痕跡。

現在他透露出前者,那麼布沙尼神父肯定也猜得到,調查人員可以查到後者。

也就是說,他已經知道自己虛構的全部故事都已經暴露了!完完全全的打草驚蛇。

這真是一個特大的疏忽!我怎麼會不經考慮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夏爾一下子陷入到了痛悔當中。

不過,他的慌亂很快就一閃而過,整個人重新鎮定了下來。

畢竟,既然錯誤已經犯下了,那麼後悔懊惱也沒有意義,不如乾脆將錯就錯,看看布沙尼神父如何掩飾自己。

打草驚蛇固然是會有負面效果,但是也有些積極作用,至少可以擊碎對方的心理防線,讓他慌亂,人在慌亂之中就難免會露出某些破綻。

果然如同夏爾所預料的那樣,在夏爾說出了調查人員已經去過伊芙堡之後,神父的眼睛驟然睜大了,顯然受到了某種震動。

接著,他眉頭緊皺,微微張開了嘴唇,似乎想要斥責夏爾,怒斥他們無禮的行徑,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只是沉思著,看樣子在思考怎麼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

「您還記得嗎?」夏爾等了很久,對方還是沒有開口,所以他也有些不耐煩了,再度追問,「神父,那個給您留下鑽石的人,到底是誰?現在……」

「我已經忘了那個名字了!」一聲大喝,打斷了夏爾的話,接著,神父站起身來,疾言厲色地看著夏爾,「這是一個不祥的人,一個徹徹底底的倒霉蛋,一個死到臨頭仍舊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罪孽的蠢貨,他的名字,我沒有必要記得!只有等待末日的審判降臨,等到上帝將他正義的烈火灑遍人間,等到罪人們在地獄裡面哀嚎的時候,這個名字我才有可能記起來。」

……

他怎麼了?這就爆炸了?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在神父從座位上站起來了的時候,夏爾也立刻就從座椅上彈跳了起來,然後急速地往後面退了一步,做出了防禦的姿勢。

不是他反應過激,實在是神父這一下太過於激烈了,幾乎一瞬間,夏爾忘記了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反而本能地感受到了極度的危險,下意識地準備防禦。

好在,狂風暴雨並沒有降臨,神父只是憤怒地站在原地,以包含著怒氣的視線看著夏爾,並沒有向夏爾發動攻擊。

夏爾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引爆神父。

到底為什麼他這麼憤怒?

是因為夏爾在逼迫他說出那個名字嗎?為什麼這個名字這麼讓他憤怒?

「只有等待末日的審判降臨,等到上帝將他正義的烈火灑遍人間,等到罪人們在地獄裡面哀嚎的時候」……

夏爾突然想到了什麼。

這不就是在說含冤而死的愛德蒙-唐泰斯嗎?

「您……您是說,那個給您鑽石的囚犯,是蒙冤入獄的?」夏爾壓低了自己的聲音,「神父,您是這個意思嗎?」

「我沒有任何意思,我只是想說,您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我不想回答。」神父斷然回答。

他現在已經不再掩飾對夏爾的敵意了,所以眼睛裡面滿是尖刻的光,「特雷維爾先生,您說有調查人員在調查我,那麼如果您沒有參與其中的話,我請您轉告他們,他們進行的這一切調查都是無禮的,正如剛才我對您說過的一樣,作為一個神職人員,我有義務為每個人的臨終懺悔保密,所以關於此事的一切問題,我都無可奉告。」

「如果您希望這麼做的話,我會轉告的。」夏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從臨戰狀態當中鬆懈下來,「不過我提醒您,調查這一切事情的是國家機器,他們是不會因為您一個人的阻礙而停下來的,也不會因為您的阻礙而調查不出事實的真相,您的沉默,只會讓您也被他們懷疑——原本以您的身份和威望,是沒有人會懷疑您的,您為什麼要把自己置放在如此危險的處境之下呢?」

「如果他們希望調查我的話,那就隨便他們調查好了。」神父冷冷地回答,然後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我的清白自有上帝來評斷,凡人的律法既無法評判我,也無法阻擋我。」

「我是否可以認為,您的意思就是,您承認自己當年虛構了事實?」夏爾再度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度逼問對方,「並沒有什麼人把鑽石給您,您是編造了一個故事,然後把鑽石送給了客棧店主——」

神父沒有回答。

這個事情現在已經非常清楚了,所以他似乎覺得狡辯也沒有意義,乾脆默認了下來。

反正,夏爾現在拿不出任何證據。

「布沙尼神父,您現在不是犯人,您沒有參與到任何犯罪裡面,所以哪怕您編造了故事,欺騙了誰,這也是您的自由,無傷大雅——生而為人,誰不會去做點混帳事呢?可是……」夏爾嚴肅地看著對方,「如果您給法國、或者給某個法國公民帶來危險的話,情況就大有不同了。您當時送給客棧店主的鑽石,惹出了一樁血案,兩個人的死與它有關,當然我知道,直接責任不在您的身上,是貪慾葬送了他們的性命。」

「上帝在審判某些人,只是經由了我的手而已。」神父雖然嘴角微微抖動,湊出了一個略微嘲弄的笑容,「卡德魯斯是一個罪孽深重的混蛋,他配不上上帝給他的饋贈,所以他得到了自己應得的報應。」

卡德魯斯就是那個客棧的主人,他夥同自己的妻子殺死了攜帶巨款前來購買他鑽石的珠寶商人,他的妻子也在爭鬥當中被珠寶商人打死。

「那麼還有其他人要得到自己應得的報應嗎?」夏爾反問。「上帝還準備借您的手去報應幾個人?」

「您愛怎麼猜測就怎麼猜測。」布沙尼神父聳了聳肩,「如果您今天過來拜訪我,是為了審問的話,那麼您可以回去了,我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說。」

雖然神父已經當面下了逐客令,但是夏爾卻沒有現在就聽話地告辭離開的意思,他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您希望我走,希望我閉嘴,這是您作為主人的權利,我會聽從的。好吧,那麼在臨別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您,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您能夠回答嗎?神父,我希望您能夠看在上帝的份上,在這個問題上如實回答,因為它事關太多人的性命了,也事關我要怎麼對待您。」

「什麼問題?」神父嘶聲問,他看樣子已經被夏爾折騰得很不耐煩了。

「您到底去過伊芙堡監獄嗎?」夏爾微微一笑,然後突然問了一個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毫無疑問,這個問題您依舊可以不回答,但是如果這個問題您也不回答的話,那麼我只好和某些人一樣,以最危險的對象來對待您,因為一切情況確實太過於不同尋常了,我們不得不認真對待。」

又是一陣沉默。

時間在一丁點一丁點地流逝,夏爾卻氣定神閒,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這個問題,既是問布沙尼神父的,但是實際上也是問基督山伯爵的。

是的,事到如今,夏爾剛才已經看出端倪來了。

或者說,在當時看破威爾莫勳爵的真身之後,在來拜訪布沙尼神父之前,他的心裡就已經有了類似的猜測。

沒錯,布沙尼神父,其實就是基督山伯爵本人。

既然威爾莫勳爵是假扮的,那麼布沙尼神父自然也可以是假扮的,所以在發現這個事實之後,夏爾並不感到有多驚訝。

一個精力充沛的壯年人本來就很難扮演那種充滿了老態的行將就木的老人,更何況剛才神父心情過於激動,所以無法維持自己的表演,當他下意識地站起來想要阻止夏爾的時候,那種衰弱的神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很明顯,布沙尼神父不是老人,而是一個壯年人。

和威爾莫勳爵一樣,他是有人假扮的——而且是同一個人假扮的。

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布沙尼神父也是基督山伯爵為自己虛構出來的身份。

然而,在他剛才的逼問當中,也泄露了自己一直在調查基督山伯爵,並且已經查到了馬賽和伊芙堡一系列陳年舊事的事跡,所以基督山伯爵現在肯定也已經警覺起來,認識到自己已經被夏爾看破真身的現實了。

我知道你在演戲,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演戲,但是我們兩個都心照不宣,假裝誰也沒有注意到對方在演戲。

想想還真是挺複雜的。

但是其實也很簡單。

既然一切都是基督山伯爵本人在布局,那就好辦了。

剛才他所說的一切也可以解釋了。

「你今日當知道,耶和華你的神在你前面過去,如同烈火,要滅絕他們,將他們制伏在你面前。這樣你就要照耶和華所說的趕出他們,使他們速速滅亡。

「只有等待末日的審判降臨,等到上帝將他正義的烈火灑遍人間,等到罪人們在地獄裡面哀嚎的時候……」

他在宣洩憤怒,他在威脅夏爾。

他已經察覺到了夏爾在接近他,所以宣稱自己是要制服一切敵人的,勸夏爾不要與自己為敵。

現在夏爾唯一的疑惑只是,基督山伯爵當年假扮布沙尼神父的時候,到底是親身經歷過伊芙堡監獄,還是純粹地虛構了一個故事?

「我去過那裡。」夏爾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一個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或許布沙尼神父已經懶得再編造故事掩飾自己了,他吐字非常清晰,語速很快,「那個人間地獄,那個可憐人聚集的地方,我但願我從沒有去過。」

「我明白了。」夏爾不出意料之外地點了點頭。

這確實是明擺著的事實。

如果不是在伊芙堡監獄呆過的話,那麼又怎麼可能有這麼多巧合呢?

世界上所有的偶然都蘊含著某種必然。

「謝謝您今天教導給我的一切,神父。」夏爾鄭重地向神父告辭,「我想您已經給了我很多幫助,我不應該再繼續勞煩您了。」

「那麼在臨別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贈送給你,孩子。」神父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您請說。」夏爾做了個手勢。

「耶和華你的神將這些國民從你面前攆出以後,你心裡不可說:『耶和華將我領進來得這地,是因我的義。』其實耶和華將他們從你面前趕出去,是因為他們的惡。」

布沙尼神父,或者說基督山伯爵,看著窗外已經漆黑的夜空,猶如朗誦詩歌一般,平靜地說出了這一段話。

又是申命記。

不得不說,基督山伯爵確實挺適合當個神職人員的。

「我會記住您的話的。」夏爾想了想,然後向神父點了點頭,「那麼,在臨別之前,我也有一句話要贈送給您——」

夏爾也猶如朗誦一樣,同樣給了布沙尼神父一段出自聖經民數記的經文,「我們在那裡看見亞衲族人,就是偉人,他們是偉人的後裔。據我們看自己就如蚱蜢一樣,據他們看我們也是如此。」

「您給自己選了一個不太吉利的位置。」神父沒有任何的惱怒和激動,只是以平靜的態度對夏爾的話做出了評價。

「事在人為,不是嗎?」夏爾臉上露出了溫和而且嶄新的笑容,接著亦步亦趨地走出了這間昏暗的房間。

在僕人的帶領下,他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這間獨門獨戶的宅院,回到了已經變得清凈了許多的街道當中。

但是,他沒有忙著離開,而是信步走到了街角當中。

他在等待。

果然,沒有過太久,這棟宅院的大門又打開了,一輛被染得漆黑,其貌不揚的小型馬車從宅院當中疾馳而出。

夏爾就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著馬車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當中。

他是該回去了。

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得到了解答。

基督山伯爵呆過伊芙堡監獄,既然不是以神父的身份,那麼就只能是以犯人的身份了。

事情就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簡單明了,以至於不再需要多麼縝密的思維,都能得出一個駭人聽聞的結論。

如果愛德蒙-唐泰斯活到現在的話……差不多也就是基督山伯爵這個年紀吧。

基督山伯爵,威爾莫勳爵,布沙尼神父,愛德蒙-唐泰斯。

「哼。」在夜晚的涼風當中,夏爾吐出了一個模糊的音節,然後轉身離開,沒入到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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