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毅之前在建康的時候,私下裡見皇帝,隱約記得,皇帝陛下似乎提過,要給他們家尋一處好一些的宅子。

不過,皇帝給他畫的餅太多,他有些記不太住了,也沒有把這件事怎麼當成一回事。

現在看到這個地契,沉毅才恍然明白過來事情的前因後果。

原來…

那位程侍郎,也是個倒霉孩子。

如果不是要給沉家騰房子,他的罪過即便被朝廷發現了,大機率也就是貶為庶民,追繳贓款,不至於被抄家,連累家裡人。

甚至,如果有宰相出面保他,他交些錢出來,只要貶官就可以把事情解決了。

可現在,因為要騰地方,他的家,就非抄不可了。

皇帝見沉毅發獃,忍不住爽朗一笑,開口道:「沉卿這般聰明,便沒有提前猜到?」

沉毅微微搖頭,苦笑道:「陛下,臣從來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情。」

皇帝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笑著說道:「這些事,沉卿你不想,朕也要替你想的。」

「這個地契房契,你今天晚上,便拿回家裡去。」

「不過,這宅子,就不能算是朕賞你的了,畢竟前腳抄了家,後腳就賜給你宅子,難免會引人聯想。」

「這一次抄家,程家的財產是抄沒到宮裡的,歸內侍省管,事後沉卿你隨便出點錢,去內侍省辦個手續,就算是你從內侍省買的宅子。」

聽到這裡,沉毅鬆了口氣。

是買的就好。

是買的,不至於招人恨,要是皇帝直接把宅子賜給了他,那麼朝廷里那些貪官,個個都要看沉毅不順眼。

沉毅連忙低頭拱手道:「臣…多謝陛下,陛下厚恩,臣沒齒難忘…」

「好了,這些虛的不用多說,算起來,朕也沒有吃虧。」

「撇開這幾年市舶司的收益不提,但是那年沉卿你從東南倭寇那裡繳獲,送到宮裡的東西,再加上今年琉璃廠的收入,就要遠遠超過程彬的這個宅子了。」

沉毅低頭,連道不敢。

皇帝笑了笑,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下去,他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緩緩說道:「不過朝廷貪腐,現在已經非常嚴重了。」

「朕原來準備,要花個三五年時間,好好整頓整頓吏治,殺一殺朝廷里的那些貪官,但是現在看來,要往後拖幾年了。」

朝廷的一切行為,一切動作,都不能太急,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

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

整頓吏治,一定會引起小規模的朝廷震盪,如果沒有外戰,這種震盪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要打大仗,那就必須一個穩字當頭。

事實上,歷朝歷代所有的朝廷,都在追求一個「穩」字。

沉毅微微低頭,緩緩說道:「陛下聖明。」

「朕聖明不聖明,要等到後世人去評說。」

皇帝笑著說道:「本朝人個個畏朕怕朕,又想阿諛奉承朕,說的話是不作數的。」

說到這裡,他看向沉毅,微笑道:「聽高明說,方才越王去找沉卿了。」

沉毅心裡一動,然後默默點頭,低頭道:「是,不過臣沒有與越王殿下說話…」

「朕知道,高明與朕說了。」

皇帝臉上的笑意,已經沒了七七八八,他用手敲著桌子,澹澹的說道:「越王府的事情,沉卿你還是不要管了。」

「越王府,是朕給趙閥的一個機會。」

皇帝緩緩說道:「他們即可以借著這個機會造反,也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息事寧人。」

皇帝的意思,並不難理解。

只要趙家,願意放棄兵權,安心回建康來,憑藉著六十多年前趙大將軍的功勞,憑藉著兩家之間的「姻親」關係,皇帝會給趙家留一條出路。

一切,要看趙家如何選擇。

沉毅面色平靜,低頭道:「天家私事,與臣等臣子無關……」

「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

「越王這幾年,也慢慢長大成人了…」

皇帝的目光看向遠方,緩緩說道:「長大了,心裡難免會胡思亂想,如果他再去找你,沉卿也不必避而不見。」

「你便跟他說,天家不會手足相殘。」

皇帝這句話,雖然說的很深沉,但是老實說…

沉毅心裡是不太信的。

如果皇帝,真的愛護這個二弟,那麼大機率不會讓他去娶安平侯府的女兒。

不過皇帝既然這麼說了,沉毅也只能這麼信,他微微低頭,抱拳道:「陛下乃千古仁君…」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沉毅的話,笑著說道:「好了,說這話無益,你不好離席太久,這就回去罷。」

說著,他看向木盒子,開口道:「把這東西,也帶回去。」

沉毅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盒子裡的房契地契取了出來,揣進了自己了懷裡,對著皇帝躬身行禮之後,走小路回到了正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剛回到位置上沒有多久,皇帝陛下也回到了正殿之中,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舉起酒杯,與群臣共飲,德慶宮裡的氣氛,變得熱切了起來。

再加上掛著的一盞盞紅燈籠,年味十足。

宮裡的這場晚宴,一直到很晚才結束,沉老爺沒有怎么喝酒,剛走出德慶宮,就聽到身後一個聲音。

「子恆。」

沉毅回頭,然後立刻邁步走了過去,持弟子禮,跟在這人身後,微微低頭道:「師伯。」

趙昌平點了點頭,問道:「聽說你岳父要到建康來過年,今天到了沒有?」

沉毅搖頭,無奈道:「說是今天到,但是小侄進宮之前,恩師都還沒有進城,也不知道現在到了沒有。」

趙昌平想了想,開口道:「這樣罷,我同你一起去一趟沉家,看一看。」

他笑著說道:「算起來,我與你那岳父,又是許久未見了。」

沉毅點頭,跟在趙昌平身後道:「那師伯坐我的車?」

趙昌平搖頭:「一會還得回家,我坐自家的馬車就行。」

說到這裡,他看了沉毅一眼,問道:「方才…子恆離席許久…」

「是陛下召見?」

沉毅想了想,然後默默點頭。

見狀,趙尚書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沉毅的肩膀。

「好事,好事…」

…………

爺倆一起回了沉宅,這會兒沉宅依舊燈火通明,大門口的燈籠都亮著,沉毅見狀,就知道老岳父多半是到了。

他與趙昌平一起進了家裡,果然見到了風塵僕僕的陸夫子。

沉老爺慌忙上前,對著陸安世叩首行禮,低頭道:「小婿沉毅,拜見岳父大人。」

陸夫子連忙上前,把沉毅扶了起來,他借著燈光,上下打量了一遍沉毅,感慨不已。

「子恆當年與老夫立志,要激濁揚清。」

陸夫子重重的拍了拍沉毅的肩膀,老懷大慰。

「如今,真被老夫見到了這一天。」

沉毅微微低頭,開口道:「恩師,如今只是清濁並起,勝負未分…」

「那也很好了。」

陸夫子看著沉毅的手,感慨道:「二十年未有人如子恆這般了。」

上一個像沉毅這樣的人,姓袁,名叫袁渡。

被夷滅三族。

翁婿倆說了會話之後,陸夫子又去與趙尚書說話,兩個小老頭許久未見,在一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陸若溪給他們請到了暖閣里,又讓家裡備了酒菜,讓兩個小老頭坐在一起,吃了頓夜宵。

這天除夕夜,沉家上下,一直忙活到子夜時分,等到送走了趙尚書,又安排陸夫子坐下之後,沉家才安靜了下來。

眾人各自回房之後,沉家的臥房裡,沉老爺才悄悄把懷裡的房契地契給取了出來,放在了夫人面前。

「青雀…」

沉夫人接了過去,問道:「這是什麼?」

「你看了便知。」

陸若溪展開看了看,然後念道:「大通街…」

她念了一會,忽然抬頭看著沉毅,瞪大了眼睛。

「這…這是程侍郎府上,我去過…!」

沉毅點了點頭,不知是喜是憂的嘆了口氣,然後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

「以後,便是咱們的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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