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了。

葉清玄坐在牢里,一直等待著消息。

或許某天深夜裡,聖城某個機關的人會提走自己,將自己塞進一輛黑色的馬車裡,從此人間蒸發。

或許自己會被當著所有國家的面,推上審判台,然後按照既定的結果走向絞刑架。

再或者,就這麼默默無聞地將一生耗盡在這裡。

直到有一天白頭變白頭,再因為一些政治利益的交換被丟出去,度過被嫌棄的晚年,在無人問津的地方死去。

雖然葉清玄設想過各種糟糕的情況,然後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再過幾天收集齊了各種消息之後就立刻越獄。

但他依舊沒有設想到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可以說是最糟糕的情況。

葉清玄可不覺得盧多維克現在來找自己,只是想要跟自己吃一頓午飯。

「請坐吧,葉清玄。」

盧多維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讓客人站著吃飯可不是待客之道。」

葉清玄當然不會跟他客氣,徑直拉開椅子坐下,坦然地凝視著對面的老人:「都在監獄裡招待客人了,還要講禮貌。

這難道就是貴族的底蘊?」

「底蘊體現在方方面面,孩子。」

盧多維克宛如一個慈祥的老人,語氣溫和,在他的面前,葉清玄確實是個孩子。他可能連盧多維克五分之一的年齡都沒有。

葉清玄皺眉,沒有說話。

盧多維克漫不經心地舉起手中的酒杯:「比方說,飲食,這是一門大學問。」

「是麼?」

葉清玄淡淡地問:「難道可以幫你吃飯吃得香?」

盧多維克聽出了他嘲諷的意思,無奈搖頭:「畢竟還是年輕人,喜歡暴飲暴食,不懂得食物搭配的美好。」

侍者走上前來,為兩人倒好了佐餐的紅酒,端上前菜。

葉清玄的眉頭翹起。

這可不是他點的丹楓白露。

「你知道麼?」

盧多維克淡淡地說道:「翡冷翠煙燻鮭魚最寶貴的,其實是肉質的清香,丹楓白露雖然不錯,但只是勝在稀少,會將它的味道毀掉。

嘗嘗看吧,我為你配得是安格魯皇家酒莊的好酒,最適合佐餐。

釀酒師稱呼它為騎士,因為它的香味像是騎士一樣,保駕護航,不會影響食物的口感。」

說著,他自己切下了一塊鮭魚,放入口中,進餐的時候,他的儀態優雅,哪怕是品酒時也依舊充滿風度。

「這樣真好,上一次嘗到這種味道,還是在十六年前。沒想到時隔這麼久之後,還能品嘗到如此美味。」

「請幫我感謝普朗先生,他的手藝令我品嘗到了美食的精髓。」

後半句是對侍者所說,侍者點頭離去,料想那位主廚得知自己得到了盧多維克的稱讚,定然也會欣喜若狂。

可葉清玄卻不買帳。

「你不是苦行僧侶麼?」

他問,「這麼貪圖享受,傳出去恐怕不好。」

盧多維克笑了,緩緩搖頭:「孩子,你的消息太落後了。就在昨天,我的苦行生涯已經結束啦。」

「――從此之後,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去苦行了。」

一份報紙放在了葉清玄的面前,今天清晨剛剛印刷出的報紙,頭版便是時目前全世界最大的新聞。

盧多維克大主教將繼任教皇之位。

明日之後,他便是新的赤之王,眾生靈魂的牧人,神在世間唯一的代行者。

這真是最糟糕的消息了。

葉清玄看了一眼,將報紙丟到了一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盧多維克低著頭,品嘗著端上的菜式,淡淡地說道:「亞伯拉罕被搶救回來了,但還不能脫離急救室。

放心,我不會讓他死的。現在已經將他送進了秘銀之窖凍結。可以預料,他能活很長時間,說不定比你都久。」

秘銀之窖,樂師們聞之色變的嚴酷監獄。

或者說,樂師的保管所。

犯下重罪但因種種原因不能殺死的樂師們會被送到那裡,經過數道工序之後封凍起來,從此在棺中沉睡,直到有一天,聖城為他們找到了贖罪的方式,將他們再度喚醒。

而更多的人,則在漫長的沉睡中悄然死去了,消逝得無聲無息。

「白汐她在赫爾墨斯那裡,你也不用擔心。」

盧多維克說到白汐,便忍不住感嘆:「真是個機靈的小姑娘,稍微有風吹草動就跑掉了。本來我今天想要帶她一起來這裡,和你見見面。」

葉清玄沉默著,眼神卻變冷了。

變得危險起來。

而盧多維克卻恍若未覺。

他只是拿起了剛剛端上來的生蚝和牡蠣刀,熱情地說道:

「不要辜負美食,先享受午餐吧,葉清玄。」

卡啪。

生蚝的殼被撬開了,露出潔白的軟肉,吸入口中,便散發出甘美香甜的汁水。

生命的味道。

真好。

-

-

這或許是葉清玄吃過最講究的一頓飯了。

可是卻食不知味。

盧多維克就像是真的過來享受午餐的一樣,吃飯的時候聊著這些日子以來聖城中發生的事情,言辭幽默,偶爾還會講兩個小段子。

不見任何陰鷙和惡意,反而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葉清玄忍不住惡意地想:倘若他專門陪人吃飯的話,說不定也能賺個滿盆缽呢。

很快,這頓午餐終於吃完了。

桌子被收拾乾淨。

琴師演奏完畢,行禮離去。

侍者端上了雪茄盒與刀,奉上了火柴。

葉清玄沒有等盧多維克再熱情,伸手從裡面挑了一根,隨手剪開,也不管這樣糟蹋好東西是否讓老煙槍們覺得心疼,連火柴都懶得劃,手指頭在雪茄上按了一下,便留下了灼紅的火光。

煙霧升騰而起。

盧多維克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對他的粗魯行為作出品評,只是慢條斯理地劃開火柴,轉動著手中的雪茄,一點一點地加熱。

兩根火柴之後,雪茄點燃。

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孔。

「來談談正事吧,葉清玄。」他說,「我覺得你可能已經等不及。」

「不,我可喜歡跟你侃大山了。」

葉清玄呵呵一笑:「我不著急,真的,最好再讓我去洗個熱水澡,咱兄弟倆一起泡個桑拿,坦誠相見,互相交心,最後再喝點酒,去你家的私人俱樂部選幾個漂亮姑娘,一起共度你登基之前的最後一天,留下珍貴的美好回憶。」

「是麼?」

盧多維克笑了:「那我要謝謝你。」

「不用謝。」

葉清玄謙虛地搖頭:「這是我應該做的。美好的時光如此短暫,總要倍加珍惜。」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天天這麼過。」

盧多維克攤手,熱心腸地說道:「我幫你將這個監獄修建成度假勝地怎麼樣?

只要你不離開這裡,要什麼就有什麼。美食?桑拿?美女?根本不是問題,哪怕你想看那些唱詩班的小女孩兒跳脫衣舞,我都可以滿足你。

不得不說,現在有些女孩兒脫掉教袍之後,真是火辣又大膽,你一定會被嚇一大跳。」

「……」

葉清玄沉默了許久,咬牙說道:「好啊,求之不得。」

「可你不願意啊,葉清玄。」

盧多維克嘆息:「不要對一個老人撒謊,尤其是不要對我這種最擅長謊言的人撒謊。這樣沒有意義。

為何不看清形勢呢?

你以為我會對你煞有介事的用談判技巧?

你想要扳回主動,無所謂,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跟你談判。

你已經盡力了,現在主動權在你的手中,可你又能改變什麼?

放鬆一點吧,葉清玄。我早就說過了,彼此坦誠一些,對你對我,都好。」

葉清玄沉默了,神情變得陰沉。

盧多維克說的很對。

倘若他想對自己做什麼的話,自己根本無從反抗。

一個是教皇,一個是階下囚。

世界上從來沒有跨度如此之大的落差。

到了明天,全世界都會被他掌握在手中,難道葉清玄占據了談話的主動,就可以改變他的主意和想法?

「我有禮貌,看來你也學會了與此的謙虛,孩子,這樣很好。」

盧多維克滿意地點了點頭,抽著雪茄,淡淡地說道:「麥克斯韋現在已經快要瘋了,你知道麼?」

「因為我?」

「不僅僅是因為你。」盧多維克攤手:「說實話,執劍者沒了,還可以再找。雖然難找,但未必沒有第二個。

你的事情對於安格魯來說,是一個政治困局,但政治之所以叫政治,便是因為總有可以解決、可以妥協的方案。

但現在安格魯所痛苦的卻是心腹大患。」

「伊莉莎白的病情惡化了。」

盧多維克搖頭感嘆:「那個小丫頭撐了這麼多年,龍血詛咒已經滲入骨髓了,藥石無醫……梅菲斯特大主教這麼多年以來,盡力救治,到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恐怕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不到。

而雪上加霜的,是利維坦。

幾個月前,歸墟的異變在以太界形成了連鎖反應,結果之一就是利維坦的復活時間加快。預計半年後,它就會完全甦醒。

現在,受到了利維坦的氣息感染,目前各國的船隊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襲擊,海中的妖魔開始異變和進化,繁殖力也提升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

恐怕過不了多久,海洋中的妖魔就會以幾何倍數的暴漲。

到時候,人類就再也談不上擁有海洋了。

現在的安格魯已經啟動戰爭預案,全民動員,一旦開戰,首當其衝,安格魯將失去一半領地和三分之二的人口。

最樂觀的結果是付出巨大的代價之後,繼任的新皇能夠將它再次殺死。而最慘烈的結果,安格魯啟動毀滅聖杯,與利維坦同歸於盡。」

葉清玄沉默。

「這已經是最好的打算啦,葉清玄。為了捕獲與利維坦齊名的百臂巨人,聖城付出了那麼慘烈的犧牲,現在面對全盛時期的四活物,安格魯怎麼可能不付出一點代價呢?」

盧多維克淡然地說道:「縱使如此,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之下,麥克斯韋依舊沒有放棄你,他的決心值得敬佩。

可惜,現在新皇尚未繼承皇位,安格魯亂成一團,他分身乏術,甚至不敢離開阿瓦隆一步。

安格魯的外交官目前天天在聖輪法院前面抗議,但聖赦部新的負責人還沒有上任,你的案子還遙遙無期。

不過,東方對這件事的態度倒是十足古怪。

官方就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不聞不問,大使稱病不見客人,已經一個星期了,根本沒有反應。

但是在暗地裡,已經有不少來自東方的人見過幾個關鍵人物了,可惜,他們都想要讓你死……」

盧多維克嘆息:「你已經是很多人的眼中釘了,葉清玄。白恆是絕對不會容許葉氏繼續存在的,更不會給你機會,讓你活著回到東方去。」

「這可真是糟糕。」

葉清玄一臉冷淡,卻裝模作樣地哭叫起來:「怎麼辦呀?盧多維克大人!您是一個慈悲善良的好人兒,救苦濟貧的熱心腸,您可一定要想想辦法,幫幫我呀。」

「這是發自真心麼?葉清玄?」

盧多維克笑著看他:「你不是正在籌划著越獄麼?據我所知,你這兩天似乎對鍋爐房很感興趣呢。難道你想通過熱水管道逃出這裡?這真是個好辦法。

但如果你想要離開這裡,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我可以讓你光明正大的從大門走出去,而且保證,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可代價是什麼?」

葉清玄漠然反問:「從一開始到現在,你繞了那麼多圈子,應該就是在等現在吧?終於進入主題了。」

「你是個理智的人,葉清玄,比你的父親理智多了。」

盧多維克搖頭感慨:「十幾年前,我對他說過同樣的話,可惜,他連條件都沒有聽就拒絕了我。我原本以為今天會無功而返。」

「我是我,他是他。」

葉清玄冷淡地說道:「只是脫罪的話,好處可不夠。慷慨點,教皇大人,你還能給我什麼?」

「葉清玄,這世上有什麼是你想要的東西是我給不了的麼?」

盧多維克笑了,放下了手中的雪茄,凝視著葉清玄:「孩子,我能夠以神的名義為你的純潔背書,我甚至可以冊封你為無罪的聖人,讓你成為貨真價實的聖徒!

你將成為純潔和正直的化身!

我可以讓你未來的道路一片坦途,讓你的一切執願得到圓滿。

你想要回到安格魯去?聖城會幫你解決掉利維坦,就像是曾經我們解決百臂巨人一樣。我甚至可以幫你架空安格魯的皇室,令你成為安格魯的無冕之王!

你想要幫助你的母親平反?只要你點頭,你母親的事跡立刻會出現在教會的至善經中。

我可以釋放你的老師,幫他抹掉一切的記錄,讓他光明正大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你想要回到東方去,我也會幫你重新建立葉家,必要的時候,聖城甚至可以令你成為第二個白恆!

想一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了慈愛的笑容:「當然,如果你願意留在聖城的話就更好了。

我可以為你重新施洗,葉清玄。從此之後,你就是我的教子,斯福爾扎家族的一切都可以交給你來繼承。

兩年之內,你會成為主教,外放五年之後歸來,你會被授予紅衣,主管一方教區。

在你三十歲的時候,你將以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年紀進入樞機主教會,你可以坐在我的右側,成為聖城的副君。

在我死後,你便是新的教皇!」

死寂。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葉清玄掐滅了雪茄,淡淡地問道:「難道我是你的親兒子?」

「我足夠當你爺爺了,葉清玄。」

盧多維克攤手:「我年輕的時候情人無數,但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東方人。男人、女人都沒有。

所以,你大可不用擔心。」

「那我憑什麼相信你?」

葉清玄反問:「相信一個撒謊成性的政客?我還沒那麼瘋狂。」

「我早說過了,葉清玄,我有什麼必要對你撒謊?」

盧多維克凝視著他,那眼神憐憫又慈悲:「只要你向我俯首,孩子,只要你臣服於我,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我可以將你想要的一切都給你。」

「再你奪走我的一切之後?」

葉清玄抬起眼睛,看著他。

那眼瞳是漆黑的,倒映著窗外的陽光,便像是黑鐵被燒紅了,觸目驚心。

「盧多維克先生,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你付出這麼大代價的價值,我的心相樂章告訴我,你沒有撒謊,你說的一切都發自真心。

可惜,你今天註定無功而返。」

葉清玄緩緩搖頭,起身,低頭俯瞰著威嚴的老者,便忍不住露出嗤笑的神情。

「――因為你不配。」

他不再去看盧多維克,推開椅子,轉身離去。

盧多維克靜靜地看著他,並未曾動怒,也沒有任何的羞惱,只是好整以暇地微笑著。

可在門前,葉清玄愣住了。

因為門已經消失了。

在葉清玄的面前,是一度光滑平整的牆壁,牆壁上還精心描繪著原本門的圖案。那圖案栩栩如生,看上去如同真的一樣。

只剩下一個鐵質的門把手鑲嵌在牆壁上,任憑葉清玄如何轉動,毫無反應。

就像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一個整蠱遊戲。

可葉清玄的臉色卻變得慘白。

因為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

不知何時,在他的感知中,所有的人都已經消失不見。整個監獄空空蕩蕩……不,牆壁另一頭的世界,已經消失了。

他只能夠感覺到一片空虛的混沌。

「我不配?」

盧多維克的聲音從餐桌之後傳來:「不,葉清玄,你錯了。」

葉清玄僵硬地回頭,看到了他意味深長的微笑。

他發出聲音,宛如宣告真理:

「――世界上值得你效忠的人,只有我。」

於是,他看到盧多維克身後的落地大窗外,烈日飛快地從空中落下,墜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散發著紅光的玻璃大球。

他看到月亮從地平線上升起,潰散在空中,變成了無盡的冰霜。

大地無聲的起伏,山川再造,奔流不息的河流淹沒了一切,將窗戶之外的世界變成海洋,在海洋的最深處,龐大的怪魚無聲地游曳,隔著玻璃,足足有數米大小的恐怖眼瞳好奇地窺視著室內的場景。

緊接著,又被更加龐大的怪魚一口吞吃下去。

血水噴涌,染紅了一切,化作火焰,將世界變成煉獄焦炭。

直到最後,地水火風相繼破滅。

混沌中,世界再造,萬物生髮……

一切都不真實地像是幻夢一樣。

可葉清玄卻能感知到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微小的變化。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發自內心地感覺到……恐懼!

他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究竟發生了什麼!

到最後,他的視線落在窗前的男人身上,眼神就變得銳利,似是想要撕裂他的偽裝,看明白他的血肉之下,究竟藏著什麼怪物!

可哪怕他用盡所有的能力,卻依舊找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這一切仿佛都和盧多維克毫無關係。

沒有任何的以太波動。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

葉清玄看著他,汗流浹背。

明明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是無形之中,卻有莫大的壓力將他包圍,吞沒,令他心臟狂跳,雙手顫抖,幾乎在死寂中窒息。

「你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再次自我介紹一下吧,葉清玄。」

盧多維克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凝視著少年:「我是聖城一心修士會的會長、斯福爾扎家族的家主、我是聖城的掌管者……」

他停頓了一下,詭異地笑容:

「我所代表的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且真正的神明,一切惡念噁心惡行的主宰。

我是百目者在人間真正的代理人,與萬惡之源、陰暗主君、毀滅與殺戮之王、狡詐蜘蛛齊名的九大化身之一。

你可以稱呼我為盧多維克……

――原暗教皇・盧多維克。」(未完待續。)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