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只有三個藩王,其餘兩個,兒子都已經能娶親了,還賴在京中不肯走。秦王是長子,庶出倒還罷了,偏偏瘸了一條腿,還被打發到那荒涼之地,便是得了趙芮詔書,兒子也沒被人正眼去看。

國子學中小兒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知道了其人出身,便沒把趙昉放在眼裡,再看他又矮又小,還時常生病,人也不見十分聰明,少不得有些跋扈的便去欺負他,另有些被旁人欺負的,沒處發泄,也跟著去欺負他。

張璧見不得這樣的事情,給他出了一二次頭,後頭見其人溫吞得很,便時不時照應幾分,一來二去,倒覺得這人雖然傻乎乎的,性情倒也不壞,還十分細心,得了自己的好,便時常在旁照應,兩人漸漸就走得近了。

張瑚聽了,晚間便留心去看,果然那趙昉到底年紀還是大些,縱然不算聰明,倒很是心細,又兼他十分坐得住,性子慢悠悠的,帶著張璧也安靜了幾分。

在張瑚看來,自己最近為著都水監的事情甚是忙碌,有個年齡相仿的小兒照應弟弟,倒是好事,又因很是知道趙昉根底,便放下心來,找個機會同太皇太后說了一聲,由他們兩個小孩自己玩去了。

***

角落的漏刻已是走過了未時,黃昭亮鬆了松肩膀,只覺得自己坐得久了,上半身都有些發僵。

他面前的兩堆奏章俱是壘得高高的,放在左邊的,已是能直接發去宮中請太皇太后批覆;放在右邊的,卻是要發給各部復批之後,方能給出後續。

宰輔的案頭上,從來不缺待批的公文,一般來說,如果不是特別要緊的,他見得下頭人已是先做了文批,又看內容沒有問題,便會痛快簽書用印。

歇息了一會,又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黃昭亮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提起筆,快快地批了兩份皺奏摺,一齊放到了左邊。

等翻開第三份的時候,他快速瀏覽了一回,筆尖正要落下去,可看著面前那一份都水監遞上來的摺子,明明裡頭並無什麼大事,吏部、工部、學士院中也俱都已經給了意見,他卻是舉著筆,許久沒有動彈。

張瑚提的那浚川杷同束水沖沙之法,雖是幾經周折,又有范堯臣極力反對,可一方面有太皇太后示意,另一方面,兩府之中,確實也有幾人覺得此事可以一試,鬧到最後,還是得了硃批。

只是以范堯臣的性格,他如此生氣,縱然接了清淤通渠的差遣,也不至於這般大轉彎罷?

況且其人向來愛裝相,又愛名聲,怎的會留下這般把柄給別人捏著?

看著面前都水監的奏章,黃昭亮掃了一眼,很快翻到了最後——果然不是范堯臣的簽書。

簽書的除卻張瑚,另有已經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前任都水監丞——范堯臣已是接了令,不多時就要走馬上任,等到他到任交接,前者自然就卸任了。

奏章主要提了兩樁事情,一樁是在揚州門、新鄭門的金明池外用浚川杷並行束水沖沙之法。

另有一樁,便是不少人員調用。

張瑚想要趕在范堯臣上任之前安插人手,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畢竟范堯臣反對那浚川杷,也不認同張瑚做法,他性情耿介,等到進了都水監,當真主管了大權,還不知會採取什麼對策。

可調用旁人尚能理解,調用學士院中那楊義府,又是什麼道理?

如果不是看到上頭清清楚楚寫著「張瑚」兩個大字,黃昭亮當真要以為這是范堯臣一時不要老臉了,才把女婿弄進了都水監。

這差遣乃是實差,並非學士院中修韻書這樣的虛職,也不是襄州谷城知縣這樣悶聲發大財的差事。

黃昭亮猶豫了一下。

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份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沒什麼不批的道理,可他如今同范堯臣的關係不同往日,於情於理,都要與對方通個氣才是。

正想著,便尋了張白紙,在上頭寫了一行字,也未落款同時間,只用素信封包了。

他才打了鈴,還未等到人,一名胥吏忽然從外頭走了進來,道:「相公,宮中來了人。」

果然不多時,兩個黃門一前一後地行了進來。

黃昭亮抬頭一看,見是慈明宮中的熟面孔,便站起了身。

當前那名黃門官連忙上前行了一禮,道:「下官並無其餘事情,只是得了太皇太后差遣,說是都水監中遞了一份章程上來,不知眼下走到何處了?」

黃昭亮道:「不知太皇太后說的是都水監中的哪一份章程?」

那黃門官道:「乃是在新鄭門、揚州門外當眾束水沖沙,另有新人調用那一份。」

黃昭亮有意提此一問,見得那慈明宮中黃門並無半點迴避,如何會不知道對方來意,便道:「正在我處,等到批核妥當,便一齊送入宮中。」

一面說著,一面當著那黃門官的面,在後頭簽了批文,又用了印。

——都水監按著規矩來,他便也按著規矩批。

工部也好、吏部也罷,學士院中都沒有意見,流內銓也同意了,他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總不能說要問問范堯臣,看一回對方所想罷?

見得黃昭亮把那摺子放好了,那黃門官便道:「既如此,我正好也要回宮,便同送奏章的一併走罷。」

果然跟在送奏章的官吏屁股後頭,一齊回了宮。

黃昭亮看得好笑。

其中再多關竅,也不關他的事,不過是看戲而已。

張瑚想要同范堯臣打擂台,自然半點不夠格,可若是後頭再坐上一個太皇太后,其人雖然乾癟瘦小,做個壓秤的秤砣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眼下朝中局勢莫測,他雖然暫時同范堯臣偶爾有聯手,可更多時候,還是對家。若是姓范的願意跳得出來,同才重新垂簾的太皇太后乾上一場,他黃昭亮雖然不介意幫一回忙,可打完之後,捅個刀子什麼的,也還是會順手得很。

這樣想著,等到下頭小吏聽鈴進來的時候,他便揮揮手將人打發了出去,復又點了蠟,將那條子湊到火苗上燒了。

***

這一回,宮中的硃批回得極快。

中午遞進去的奏章,竟是連夜都沒有過,下午就送了出來。

幸好黃昭亮早有準備,他先尋了個空隙,特地去膳所「偶遇」了一回范堯臣。

范大參做起事來,常常不顧時辰,往往要告一段落了,才肯吃飯。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中書之中,上至兩府同僚,下至小吏,人人俱知。

黃昭亮派了人在膳所盯著,等到得了人來通知,抖了抖袍子,施施然便去了。

膳所從早到晚都有吃食備著,又因知道範堯臣的秉性,日日都會留一份飯菜給他。

黃昭亮到的時候,正見范堯臣心無旁騖地吃飯。

他沒有上前打擾,而是在旁邊擇了個桌子,讓人給盛了個湯,慢慢喝著等人。

不知是不是小時候餓著了,哪怕而今已經位極人臣,范堯臣吃飯依舊還是很快,尤其不在家中,沒有范姜氏盯著的時候,他更是毫無顧忌,只將食物大口大口囫圇吞進去,也不怎的細嚼,往往啃了四五口炊餅,才就一口菜。

黃昭亮在旁看著,很是感慨。

都說一人獨處時的行事,才是真正性情。范堯臣貧寒出身,在正經席間,進退禮數從無出錯,可一旦無旁人看著,他便露了底。

這般毫無助益、積澱,還給他爬到了今日,當真是不容易。

他這一頭才喝了幾口湯,那一邊范堯臣已是咽完了最後一口炊餅,快快喝了幾口茶,把嘴巴里的食物裹了下去,居然還記得用帕子抹嘴,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黃昭亮就坐在門邊,然而范堯臣不知是心裡頭想著什麼,竟是視若無睹,眼看就要跨得出去。

他不得已叫了一聲,道:「舜夫。」

范堯臣這才反應過來,轉頭一看,奇道:「怎的是你?」等到見到他手中的甜湯,滿以為對方乃是肚子餓了,很是積極地傳授,「吃這個抵不得什麼,膳所裡頭有有炊餅,也有面……」

他說到此處,忽然反應過來,「差點忘了,你們南人總要吃米飯。」

又道:「也有米飯,叫他們給你上一碗。」

黃昭亮哭笑不得,把手中甜湯放下,也不再喝了,只衝著范堯臣招了招手。

等人過來了,他也不多說旁的廢話,只問道:「聽說你給你家那小女婿,另找了個差遣?」

范堯臣聽得心中一凜。

給楊義府尋新差遣的事情,除卻老妻、女婿,另又有一二心腹,他並未與任何人提過,也不曾又什麼動作。

黃昭亮又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既是已經知道了,他也沒甚好隱瞞的,大大方方地道:「修韻書也修了有一陣子,是時候轉官了。」

這話一出,倒是叫黃昭亮愣了一下。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笑道:「不知尋了什麼差遣?」

范堯臣道:「此時尚且還早,過一陣子,等流內銓怎的定罷——朝中自有規程在,我只看著便是。」

黃昭亮心中早有想法,此時見了他這般反應,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便笑道:「倒也不用等什麼流內銓了,張監事已是幫你想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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