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官就站在屏風外,明明一樣也是垂手侍立,行狀卻與其餘內侍全然不同。

其人露出的皮肉比旁人黑上一半有餘,尤其那一張臉,又黑又瘦,著裝倒勉強稱得上整齊,料子卻是皺巴巴的,尤其足下靴子並褲腳猶帶泥痕,仿佛跋山涉水,遠道而來。

對方立在階上,逆著光,范堯臣由下看上去,登時被光照刺得迷了一下眼,過了幾息,才緩得過來。

一時之間,他竟是有些沒認出其人為誰。

聽得范堯臣問話,楊太后卻是不以為忤,和聲回道:「正是那招募徭役之事。」

楊太后在上頭說,吳益就在下頭不滿地插道:「太后,因那鞏縣衙門胡亂徵召徭役,復而激起民亂,此乃實情,范堯臣行事不密不周,乃至亂民四起,怎能不依律懲處?!朝廷法度何在?規矩何在?!」

他語氣甚厲,態度也極為強硬,然則仔細一品,無論遣詞造句,比之從前,俱是弱了許多,聽上去竟是有幾分色厲內苒的虛弱。

楊太后本就看他不慣,這幾日反覆周折,一顆心給嚇得上上下下的,幾乎沒躥出喉嚨,此時聽得其人竟然還有臉說話,仗著自己在屏風後頭,也無人看見,登時氣得臉都歪了,把柳眉倒豎,破口罵道:「怎的就成其為民變了?!你是去了當地,還是問了百姓?!若是沒有,哪裡有臉在此大言不慚?!」

又道:「許繼宗親眼得見,明明白白,乃是百姓去得衙門外頭為求應役,如此為朝為君之民,乃是堯舜之治,你怎能稱為亂民!」

竟是也跟著拽起了粗淺的典故。

吳益面色難看。

他畢竟是言官出身,最不懼怕與人辯論,此時忍不住便道:「太后!不管出於何等理由,千餘百姓聚於衙門之外,鬧出偌大動靜,又生流血之事,傳揚開來,自然民心不穩……」

吳益話還沒說完,已是給楊太后又堵了回來。

只聽那楊太后不耐煩地道:「怎的又民心不穩了!?百姓個個想為朝中出力,傳得開來,旁人只有稱讚朝廷律令得當的,便是有些人腦子裡頭亂生有的沒的,只要衙門好生通諭,哪裡不能將人轉得過來!」

話里話外,全是一個意思——就你屁事多!

范堯臣聽得兩眼發懵,抬頭認真識別了許久,才把上頭的內侍認得出來——果然是從前頗得趙芮重用的許繼宗。

記性極佳的范堯臣,連腦子都不用過,已經把此人的來歷給想了起來。

好似是前年奉了天子之命,去得廣南,其人近年來累功甚多,已是遷了作坊使、邕州團練使,又擢內侍押班,算得上是先皇使得著的人。

上一回吉州、撫州流民之事,也是其人帶回了消息,在殿上救了自己一次。

這人什麼時候回來的?怎的又回來了?

什麼叫「百姓去得衙門外頭為求應役」?

范堯臣手裡還攥著要上奏的自辯折,滿腹的已經想好的言辭,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就要一個一個往喉嚨裡頭鑽出來,此時已經全然被楊太后這一番毫無徵兆的話給打碎,在肚子中滾來滾去,滾得他腸道之中濁氣鼓鼓,正四處亂撞,欲要找個口子迸發出來。

一時之間,范堯臣的腦子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琢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樣樣都不在他的理解當中,另一半卻是隱隱發虛,往回倒想——今晨只喝了一口濃茶,也不曾吃東西,不至於此……等等!昨夜吃的漿粉條!

當時只想著快些吃得乾淨了,卻不曾留意,此時回想,好似乃是薯蕷混著米麵所做!

日久不吃,已是忘了,那薯蕷,豈不正是引氣之發物?!

漿粉條誤我!

就在這垂拱殿上,當著兩府官員並楊太后的面,若是行那不雅之事,當真是會丟臉丟大發。

范堯臣緊緊憋著氣,也不敢多動,也不敢說話。

這番表現,看在楊太后眼裡,卻越發地內疚。

此一樁事,還是錯怪了范卿。

雖說范黨行事過激,權勢過重,今後必要好生防備,權衡而用,可范堯臣卻是難得的肱骨之臣,明明一心做事,倒給手下人牽連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范黨那樣多,總有看顧不過來的。

縱然有過,到底功大於過。

想到這裡,楊太后便轉頭對著一旁的黃昭亮道:「黃相公,范卿已是為民而計,卻到底不是當地衙門,行事之時,不能代辦,如此利朝利民之計,卻因縣鄉考量不周,倒是鬧出這般首尾,說來說去,范卿之過少,當地之過多,將來考功,吏部當要多多分辨如何計量,好叫他們仔細反省才是。」

黃昭亮明明站得遠遠的,已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努力不去看范堯臣得勢,卻不想躲得這樣開,還要被拉得出來,糊了一頭的屎。

——楊太后這話雖然沒有直說,可分明就是指責吏部、流內銓考功不當,叫衙門不曉得靈活應變,貫行中書政令。

你要夸范堯臣,夸便是了,作甚還要踩我一腳!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黃昭亮暗暗腹誹,面上卻毫無顯露,上前一步回道:「臣領命,必將好生督促吏部修訂靠公之法。」

楊太后提黃昭亮,不過是順帶一句而已,她一肚子的話還未說完,好容易等到范堯臣進來了,偏還被岔開了好幾回,此時連忙轉回正題,問道:「范卿,一樣是徵召徭役,為何萍鄉、澧谷等處便有些不妥當,可鞏縣、白馬幾處,卻是百姓人人積極自薦?那鞏縣知縣乃是范純明,聽聞你曾與其書信往來,指點行事,不知你交代了他什麼,才有如此結果?」

范堯臣哪裡又會知道!

他倒是有心要領這個功,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曉得,更莫說回答了。

思維敏捷如范堯臣,仔細回想了好一會,還是實在不知原因,只好道:「回太后,臣著實不知。臣與范純明往來信件,關乎徵召徭役之事,只提及了片言而已,並不曾說及其餘,鞏縣所得之令,與其餘縣鄉並無差別,想來是范純明行事得法,才有這般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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