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發出嘿嘿笑聲,赫然是個男人的聲音:「齊娘子這是不記得我了?前日咱們可是才在巷口見過的……」

堂屋裡點著一盞油燈,院子很小,此時借著油燈映照也能大概辨認出對方的身形年紀。

是個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卻骨骼四肢粗壯的男人。

且能隱約聞得到對方一身的酒氣。

齊晴強忍著恐懼往堂屋的方向後退著:「我不認得你!你快些出去,否則我……」

「否則你要如何?」那男人步步緊逼著走了過來,長著酒糟鼻的臉上堆滿了泛著油光的笑:「……我可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齊娘子還是不要不識趣的好,你當初和那張老二的事誰不知道?你頂著這樣的名聲難道還想著嫁人嗎?」

「倒不如就跟了我,好處少不了你的,你也不必再起早貪黑去城裡做活兒,也省得再吃苦頭了嘛!」

齊晴縱是此時滿心恐懼,卻也不耽誤她因這些話而感到噁心至極。

女子做活養活自己是吃苦?

對著這張自以為是的齷齪嘴臉分明才是全天下最大的苦頭吧!

「你若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齊晴已退到堂屋門檻前,柳眉豎起呵斥道。

「叫人?嘿,我倒真想聽聽你待會兒是怎麼叫的!」男人眼中笑意渾濁,伸手就要朝齊晴撲過來。

而當此時,他忽覺頸後傳來一陣冷風。

下一刻,棉袍衣領就被一把揪住,那人將他往後一拽險些叫他摔了個仰倒。

「誰!」

男人驚叫一聲,剛想反抗,雙臂就被死死壓到身後,疼得他吱哇亂叫起來。

齊晴越發驚駭——怎麼又翻進來一個!

正準備要抓起堂屋門後的鑼面時,只聽後來那人道:「齊娘子,是我!」

這聲音像是聽過的,齊晴壯起膽子定睛看去,只見那身形高大的少年濃眉大眼,赫然是——

「蒙校尉?!」

「是我,齊娘子莫怕!」蒙大柱點頭。

此時院門被人從外面拍響,一併傳入耳中的還有女孩子略有些著急的聲音:「齊娘子!」

這是……吉小娘子身邊的吉吉姑娘?

齊晴趕忙小跑著前去將門打開。

「齊娘子沒事吧?」衡玉連忙問。

「吉姑娘放心,我沒事。」齊晴說話間,看到了少女身後站著的人,一驚之後趕忙行禮:「民女見過蕭侯爺!」

蕭牧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一刻,微一頷首後,便與衡玉一起走進了院中。

那被蒙大柱制住的男人見衡玉等人走來,心中更怕了幾分:「你們……你們是何人!」

衡玉看向他,眼神微冷:「這句話該問你才對,你可知私闖民宅是為何罪?」

「什麼私闖民宅……我,我不知道!」見形勢明顯不妙,那男人忙道:「我只是喝醉了酒,腦子一時糊塗了,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了……」

「喝醉了酒竟還能翻牆?」衡玉冷笑一聲:「且為何不去翻府衙的牆?不去翻定北侯府的牆?偏偏翻得是獨居女子的院牆?」

打著喝醉了酒的名號裝瘋賣傻,這把戲當真過於爛俗且噁心。

正如那些借著醉酒施暴之人,他們縱然事後總要聲稱醉得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能無比神奇地於醉酒時準確地判斷強弱,耍酒瘋時只敢將拳頭揮向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弱婦孺,若遇到個八尺壯漢便只如瘟雞般縮著腦袋繞道,再遇上個官老爺的話,勢必更要陪著笑臉兒、或是躲得遠遠的生怕惹了官老爺晦氣的。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個「眼明心亮」的醉酒法兒?

那男人臉色幾變,就要掙脫:「……我走,我走便是了!」

今晚算他倒霉!

「誰准你走了!」吉吉一腳踹在男人腿彎處,男人痛叫著往前一撲跪在了地上。

於此同時,一物從他袖中跌落在地,發出一聲輕響。

吉吉彎身撿起,臉色當即一沉:「姑娘,他還帶了刀!」

衡玉看向那柄生了些繡的匕首——原來這就叫「一時糊塗」、「記不清怎麼過來的」啊。

「《盛律·賊盜》內所注,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衡玉看向齊晴,定聲道:「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齊娘子,喏!」吉吉將匕首遞到齊晴面前。

「……」齊晴神色緊張地接過。

那男人已嚇破了膽,忙磕起頭來:「是我混帳,是我有眼無珠!竟敢生出如此齷齪心思……我給齊娘子磕頭賠不是了!」

這夥人顯然來歷不尋常,真要將他宰了他可太死得太虧了!

男人萬分懼怕之下,連連扇起了自己耳光。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見他鼻血都冒了出來,衡玉才覺稍稍解氣。

蕭牧看她一眼,適時開口道:「可要移送官府嗎。」

蒙大柱下意識地看向自家將軍。

為何竟從將軍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莫名的請示之意??

「自當如此。」衡玉看向齊晴:「齊娘子意下如何?」

男人自扇耳光的動作一頓——送官府?不殺他了?

殊不知衡玉本也沒想要殺他——到底律法中也標註了的,已被擒獲,無能相拒者,本罪雖重,不合殺傷。

此等情形下,若真殺了人,主人家也是要受到懲治的。

她可是極守法的。

至於方才出言嚇唬——

哦,無非是想叫他給齊娘子多磕幾個頭罷了——蕭侯爺都看出來了。

所以,還是那句話,人一定是要多讀律法的。

齊晴也大鬆了口氣。

她還以為吉姑娘當真要她殺人呢。

這種事她實在沒經驗,不知和殺雞可是一個道理,且面前之人一刀紮下去必然油膩膩的噁心……

若不殺,又怕吉姑娘對她失望……

當下則不必發愁了。

「還是送官吧。」齊晴乾脆地道。

「別,別!」那男人回過神來趕忙伸手在懷中一陣亂掏,摸出幾個銅板和幾粒碎銀來:「齊娘子,這是我賠罪的一點心意!若是不夠我還可以立下欠條的!」

齊晴仿佛壓根兒沒聽到這番屁話,看了眼手中匕首,向衡玉問道:「吉姑娘,持刀擅闖民宅,想來是要罪加一等吧?」

衡玉點頭,看向在蕭牧的示意下走了過來的兩名近隨:「有勞二位將此證物一併帶上。」

那兩名近隨應聲下來。

男人大驚失色:「……齊娘子,事情鬧大了,若有不清不楚的話傳出去,於你的名節也是沒有好處的!」

若真去了官府,丟人現眼不說,單是他家裡的母老虎都能把他給撕了!

岳家肯定也會惱怒,他就是靠著岳父的幫襯才得了個活兒做!

他真不該色迷心竅的!

怪不得都說這個齊氏是個掃把星,根本沾不得,誰沾誰就得吃官司!

先是張老二,如今又是他!

聽他一口一個她的名節要緊,齊晴只想冷笑。

名節?

名節是能當飯吃,還是能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變成吉姑娘來救她出火海?

苗娘子說得對極了,名節就是專拿來欺負女子,以及在女子被欺負時還要讓她們閉嘴的陰間玩意兒。

總之這晦氣的東西誰愛要誰要去吧。

男人很快被帶離了此處。

齊晴向衡玉和蕭牧道了謝。

她到底只是個弱女子,遇到此等事說不怕是不可能的,若非吉姑娘和侯爺及時出現,她當真不敢想像能否逃過此劫。

不過……

如此夜晚,吉姑娘和侯爺為何會突然來此?

衡玉與蕭牧互視了一眼後,是衡玉開了口:「不知齊娘子可有空一敘?」

「自然。」齊晴連忙道:「吉姑娘,蕭侯爺,請屋內說話吧。」

蕭牧道:「我在外面等候即可。」

他不便入獨居女子室內,且此事由吉畫師單獨與其相談顯然更為妥當。

衡玉便向他點頭,與齊晴一同進了屋內。

「齊晴請了衡玉在條凳上坐下,倒了杯茶壺裡的清水遞到衡玉面前,有些歉然侷促地道:「太過粗陋,招待不周,吉姑娘勿怪。」

衡玉雙手接過那粗瓷杯,笑著道:「豈會,娘子所居乾淨整潔不提,且所備之物皆極為實用——」

說著,看向門後掛著的東西:「尤其是這面鑼。」

齊晴抿嘴一笑:「皆是吉姑娘先前的提醒——」

此前吉姑娘便提醒過,一人獨居恐不安全,若遇到不可控之事記得定要向鄰里呼救,吉姑娘還告訴她,律法所定:諸鄰里被強盜及殺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聞而不救助者減一等。

所以盡可大膽呼救,鄰里多半不會置之不理的。

她想著,嗓子到底沒那麼好用,於是就備了面鑼,方才她往屋內退,便是存了想敲鑼的心思。

還有——

「為防萬一,我還養了條惡犬防身的。」

衡玉聞言看向湊到了自己腳邊汪汪唧唧的那隻毛絨絨的黃色奶糰子。

她不由笑著道:「這條惡犬沒數月半載,怕是還惡不起來的。」

齊晴也跟著笑了。

「娘子一人住著,到底還是不安穩。」衡玉道:「不如明日我替娘子在城中尋一所住處先住下如何?」

她今日前來印證之事未必就是肯定的結果,若是想錯了,齊娘子往後獨居的日子還長。

「多謝吉姑娘好意。」齊晴笑著道:「苗娘子好心讓我搬去鋪中與她同住,我本打算待風寒痊癒便搬去的。」

衡玉放心下來:「如此再好不過了。」

齊晴這才問道:「還不知吉姑娘是為何事前來?」

這般時辰找來,按說該是急事——

然而衡玉接下來所言,給她的感覺卻像是在聊閒天。

「說起來,還沒問過齊娘子原本的家中情況,不知娘子可還有親人在嗎?」

此前她大致了解過,只知齊娘子本是原晉王府的家生子,其爹娘是晉王府家僕,是因晉王謀反之事,而被貶為了賤籍。

齊晴道:「三年前晉王府出事時,我爹娘都已年過五旬,阿爹因在晉王府的二管家手下做過事,之後查抄王府時被抓去審問府中帳事,沒能受得住刑……我阿娘身子弱,又因受不住阿爹離世的打擊,在流放的路上也沒能撐多久便沒了。」

衡玉留意著話中關鍵,道了句「齊娘子節哀」,才又問道:「娘子再沒其他兄弟姐妹了嗎?」

齊晴搖了搖頭:「阿娘身子不好,只得我一個孩子。」

所以,這是身子不好,生養艱難。

且三年前年過五旬者,『生』下齊娘子時,也有三十上下了……

衡玉心中更多了份判斷,繼續問道:「那娘子對幼時之事可有什麼印象?譬如與令尊令堂相處時是否有異樣之處?」

兩歲時走丟,自是很難留有什麼記憶,但若果真是偷來撿來的孩子,與蒙家同在營洲城內,必不可能做得到毫不心虛。

「幼時之事記不甚清了。」齊晴努力回憶著,道:「只記得阿爹阿娘待我很是保護,許是只我一個孩子,便格外愛惜些,我十歲之前幾乎是未曾離開過王府的。倒記得有次偷偷跑了出去,回來時挨了阿爹好一頓打,阿娘哭著說,若遇到了拍花子的可如何是好……」

說到這裡,齊娘子有些傷感地笑了笑。

衡玉心底已漸漸掀起了波瀾。

這些當真都只是巧合嗎?

「不知吉姑娘為何突然問起這些?」齊晴自是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不對,但恩人所問,她沒道理不答的。

衡玉看著面前那雙與她所繪畫像越發重疊的眉眼,正色道:「此行來尋齊娘子,實則是為了一個或許聽來有些荒誕的猜測——」

若她今晚從對方這裡得不到絲毫線索,她或還要再斟酌一番究竟是否要言明此事。

但齊娘子話中的「巧合」實在太多了。

齊晴疑惑地看著神色鄭重的少女,輕聲道:「還請吉姑娘明言。」

一陣風鑽了進來,吹得老舊木桌上的油燈火苗忽暗忽明,燈芯掙扎著護住那一小簇火光,待風止時,屋內恢復了明亮。

近兩刻鐘後,衡玉適才從屋內行出。

齊晴跟在她身側也走了出來。

等在院中的蕭牧看了過去。

衡玉看著他,道:「侯爺,動身去蒙家吧。」

蕭牧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怔怔的齊晴,微一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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