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牧自認,他並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吉衡玉——

確切來說,一貫還算運籌帷幄的他,一旦沾上吉衡玉三字,便基本告別了所謂『把握』二字。

但身為主帥,肩負下屬的終身幸福大事,他不能將這份信心不足表露出來。

於是,蕭侯來至外書房,在房中踱了兩三步,便道:「請吉畫師前來一敘。」

印海微微一驚:「將軍打算就如此相請?」

蕭牧斟酌了一下:「……那本候去見她?」

「使不得使不得,若將軍親自尋上門去,豈非與威脅無異?」

蕭牧想了想,確實。

且……吉衡玉也非是會因威脅而妥協之人。

因此,橫豎不可行。

蕭牧難得拿詢問的眼神看向下屬。

「自古以來,凡是議親,必然是要和和氣氣……」印海含笑道:「少說也要設宴相請,坐下詳談,以表誠意吧?」

蕭牧思索一瞬,頷首:「情理之中。」

印海又道:「據此前探查可知,吉畫師於京師時便深諳行樂之道,賞花飲酒畫美人,皆為所好。聽聞永陽長公主府上的那位義子,便為吉畫師練就了一手釀酒的好本領,真是用心至極。」

「……」蕭牧徑直忽略了後半句,道:「那便使人備下好酒——勿要拿軍中烈酒來對付,需清淡宜口些。」

印海欣然應下,又詢問道:「可需去請夫人陪同?」

蕭牧一聽便下意識地搖頭:「不必了,我單獨相請即可。」

如若母親在旁,只怕到時那氣氛,便不是在替大柱議親了——

印海強壓下滿意之色,應了聲「是」,便要退下去安排。

然而走了兩步,卻又忽地頓住,將自家將軍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蕭牧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怎麼?」

「將軍自軍營中趕回,一身風塵僕僕,不考慮去更衣嗎?」

蕭牧抬了抬衣袖,看了一眼,而後將那隻手負在身後,正色道:「又非是本候議親。」

印海「哦」了一聲,點頭:「倒也是。」

言畢便退了出去。

想著時辰尚早,蕭牧便欲去書案後坐下,處理些公務。

然而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片刻後,終是道:「使人替我更衣——」

無它,禮節罷了。

王敬勇一愣——剛才將軍不還說……?

然而他剛應聲「是」,又聽那出爾反爾之人道:「等等——」

王敬勇看過去。

「不必了。」蕭牧自書案後起身:「本候回一趟居院。」

王敬勇再次應下。

他跟著蕭牧回了居院中,只聽自家將軍面對迎上前的家僕,徑直道:「備熱水,沐浴。」

王敬勇:「……?」

……

另一邊,衡玉寫罷長長家書一封,交給了吉吉,讓她送出去。

吉吉接過信的一瞬,若有所察地抬頭看向自家姑娘,只見少女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去吧。」

吉吉鼻頭有些酸澀,點了點頭,也露出笑意:「是,婢子這就去。」

衡玉看了會兒小丫頭離開的背影,便也從書案後起身,自書房中行出,來至廊下,舒展地伸了個懶腰,看著灰藍壓低的天際,閒適隨口道:「晚來天欲雪啊……」谷

「姑娘想吃酒了?」翠槐在旁笑著問。

書香門第中,便是侍女,也是通曉些筆墨詩詞的。

「你這般一提,倒是有些想了。」衡玉笑著點頭:「晚間便溫上一壺吧。」

她此番來營洲,曾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當下有此大進展,也算是值得慶賀之事了。

那便為己賀,小酌幾杯。

「對了,給平叔也送壺酒去。」

翠槐剛應下,正要去備酒,便聽有女使到跟前傳話,道是:「侯爺於園中松風閣內設宴,欲邀吉畫師前往。」

衡玉有些意外:「侯爺回府了?」

「是,兩個時辰前剛回到府中,便使人備宴了。」女使面上有著笑意:「不知吉畫師晚間可得空嗎?」

衡玉點頭:「自然。」

不論其它,單說得神仙相邀,那便當然要赴約的啊。

女使福身退出長廊前去回話,衡玉將手伸到廊外,有細碎的雪星子落在掌心之中。

天色愈暗,雪勢漸密,由雪粒子變作漫天柳絮,又漸成片片鵝毛飄浮而落。

吉吉拿了把紫竹傘,和衡玉一同出了前堂。

「不必跟著了,等我回來即可。」衡玉向小丫頭說道。

今晚的話,吉吉怕是不便在旁的。

吉吉一愣,片刻才點頭:「是。」

她將傘交給侯府女使:「有勞姐姐多加照料我家姑娘了。」

女使笑著應下,替衡玉撐著傘,一路將人引到園子深處的松風閣內。

此處一來安靜,二來地處園中,原就是賞景去處,因而景致頗佳。

此時閣院中已掌了燈,四處一片雪白,盞盞燈火散發著團團淡黃色暖光。

衡玉到時,只見一道深青色的身影於堂門外負手而立,如一株挺拔雪松,望雪等客來。

「侯爺親自等在此處,實在叫人惶恐啊。」

衡玉走上石階,朝他笑著說道。

「待客之道如此。」蕭牧視線落在她身上,女孩子披著狐裘,罩著兜帽,肩上帽頂一片雪白,有著笑意的巴掌大的臉上鼻頭紅紅,他道:「進來吧。」

衡玉點頭,在他身後輕輕跺了跺鞋上的雪,才跟著他跨過門檻。

室內燒著火盆,暖意盎然。

女使替她解下披風,掛在一旁的檀木仕女圖屏風之上。

几案設在窗邊,衡玉與蕭牧相對盤腿而坐,很快便有女使提來食盒,擺上熱騰騰的飯菜。

另有女使跪坐在一旁的紅泥小爐前溫酒。

飯菜與酒水的暖香盈滿室內,蕭牧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衡玉也不客氣地拿起雙箸,先夾了第一筷——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樣子啊。

見她神態舉止隨意,蕭牧眼底微有一絲笑意。

目之所及內,少女細細咀嚼著咽下食物,雙眼亮晶晶地:「這道滷汁羊肉甚好,十分鮮嫩。」

蕭牧對吃食並無興趣,卻也難得感受到了幾分煙火氣,示意一旁布菜的女使替她夾菜,道:「試試這醋芹,比之京師如何,可還算地道。」

衡玉點頭,試著將一段醋芹送入口中。

少女的吃相有著書香門第自幼教養而來的斯文,卻並不扭捏,隨著她咀嚼的動作,脆脆的芹菜發出輕響——

蕭牧腦海中陡然閃過常出現在夢中的一幕。

小小的女孩子邊落淚邊嚼著硬硬的饢餅,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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