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談婚期時,多是喜慶之氣,柳荀談婚期時,在身邊人眼中仿佛是在細數自己還剩下多少日子可活。

便連印海都拍著他的肩膀,感慨道:「喪事喜辦見得多了,喜事喪辦,且是頭一遭。」

如此這般之下,比起同是籌備親事的蒙校尉,此中對比便有些鮮明——

今日是蒙家納徵的日子,便也是俗稱的下聘過大禮。

隨著蒙家人到來,城南處衡玉買給吉吉的宅院裡,此時分外熱鬧忙碌。

單憑翠槐和平叔二人,今日自是忙不過來的,因此衡玉早兩日便同晏錦借了幾個人來幫忙。

一大早,千金顧賭坊里的掌柜顧聽南,和裴無雙也過來了,一是湊熱鬧,二來也能湊湊人數,用顧掌柜的話來說,是得壯一壯娘家人的陣勢。

除了衡玉這兩位好友之外,在蕭夫人的「要求」下,蕭牧也差了人前來幫忙。

王敬勇帶著五六名下屬,來的要比顧娘子還早,幾乎是天剛蒙蒙亮便到了。

恪守將軍之令的王副將,身形筆直目不斜視地在廳外站了足足一個時辰余——畢竟,將軍只說幫忙,卻並未明確告知他要如何幫,且吉畫師也不曾開口明示。

起初那五六名下屬也是隨他一同站著的,干看著眾人忙進忙出,漸漸有看不下去的正常人,主動上前去幫了忙,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於是,漸漸就只剩下了王副將一人仍然站著。

倔強的王副將獨自站在那裡,仿佛隔絕了一切熱鬧。

蒙家對這樁親事的重視體現在了方方面面,今日前來納徵者,便有族中有威望的長輩及一些同族旁親。族中的半大孩子也跟著自家長輩來湊熱鬧,翠槐在院中石桌上擺了瓜果點心甜水,叫孩子們分吃。

十來歲的孩子多是頑皮的,不知誰起了頭嬉鬧,拿花生干棗拋砸起來。

站在那的里的王副將面容肅謹戒備,盯著那些亂飛的乾果,大有種「只要有東西接近他周身,他必揮劍砍之」的架勢。

「阿衡做事還真是周到啊,竟還特意請個威風凜凜的門神來鎮邪……」從茶房裡幫完忙出來的顧聽南同翠槐感慨道。

王副將聽力甚敏銳,聞言微皺著眉轉頭去看。

不遠處廊下,一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髮髻挽得隨意,通身不見什麼首飾,身形極高挑纖細,白皙的面孔上有著一雙上挑的鳳眼。

此時有僕從跑來與她說話,她許是忙活得有些累了,邊聽那僕從說話,邊單手叉著腰往一側扭了扭脖子,從頭到腳都透著股隨意慵懶。

王敬勇剛要收回視線時,忽見她轉過頭來,那雙鳳眼正是朝他看來。

四目相對,對方忽然笑著朝他招了招手。

這是示意他過去?

王敬勇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轉回頭去。

見他動也沒動,顧聽南接過僕從遞來的冊子,大步朝他走了過來。

「這位軍爺既無事,不如幫我對一對禮書可好?」

顧聽南笑得一臉友好,朝他晃了晃手中冊子。

王敬勇目視前方,不為所動:「另請他人。」

他謹守將軍之命來幫吉畫師的忙,唯有吉畫師本人開口交待才算在差事之內。所謂軍令,便該一絲不差地遵守。

顧掌柜抬了抬眉,剛要點頭去另請他人,只聽少女的聲音自廳內傳來。

「辛苦王副將了——」

衡玉作為主家,少不得需與蔣媒官一同坐在廳內與蒙家人說話,此時廳內正逢眾人端盞吃茶,相較安靜些,衡玉聽著了顧聽南之言,便揚聲與王敬勇道了句辛苦。

「現在可以了。」王副將挪步,步下了石階。

「……」顧掌柜笑意複雜地跟上前。

所謂禮書,便是聘禮財物清單,交由女方家中核對,是在章程之內。

除卻那綁著紅綢的喜羊、鯉魚等活物之外,便是一抬抬、一箱箱皆為雙數的物件兒了。

整個核對的過程,叫顧聽南漸漸開眼。

蒙家家境不差,卻也非大富,縱禮節上沒有任何缺失,自也拿不出足以叫她開眼的東西來——

真正讓她大開眼界的,是面前之人。

譬如,打開禮箱,清點其內之物,需要幾步?

你先得開口,讓他幫忙挪開箱子。

他挪了,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勞煩他將箱子打開。

他打開之後,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讓他彎腰清點。

他清點之後,便不再動了。

你便還需開口……

這感覺怎麼說呢?

總之,若是在她賭坊里做事的話,她一天少說能打八頓的那種。

「顧娘子王副將辛苦了,吃杯茶歇一歇。」翠槐端來了兩盞茶。

王敬勇看向身旁,詢問道:「你喝不喝茶?」

顧聽南聞言有些欣慰,看來多少還是會做人的。

然而就是她感嘆的間隙,尚未來得及點頭時,只見對方已將手伸到了托盤上方,一手端起一盞,道:「你既不要,我便全喝了。」

畢竟站了一上午了。

王副將咕咚咕咚很快將兩盞茶全喝光。

口乾舌燥的顧聽南笑微微地問道:「不知這位將軍可有成家沒有?」

「沒有。」王敬勇答罷,略有些戒備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怎麼,她該不會是想——

思及此,他微一皺眉,表態道:「我縱未成家,無家室約束,卻也絕不會沾染賭錢之惡習。顧掌柜若想要招攬賭客,那便找錯人了。」

這世上陷阱頗多,他不得不小心應對。

他建功立業之心堅定如石,誰也休想讓他沾上半分污點,影響他大好前程。

「……」顧掌柜少見地失語片刻。

半晌,才得以含笑道:「王將軍一身正氣,心性如此之堅,想必日後定能成就大業——」

王敬勇身形筆直,回了句:「借吉言。」

顧聽南頗費力地將禮單核對罷,依照規矩挑出了部分回禮,多為乾果喜餅之物。

一併作為回禮的,還有吉吉親手繡上花樣的鞋襪衣帽——依照規矩,本需親手縫製,然吉吉不擅女紅,勉強繡上花樣兒,已是盡力的體現。

看著那繡技略顯吃力以及繡到最後逐漸暴躁的針腳,大柱寶貝般抱在懷中,嘴巴都要咧到了耳後根去。

送走了蒙家人之後,見流程已畢,王敬勇遂也不作耽擱地帶著下屬告辭了。

當然,這告辭從某種意義上對他來講只是表面,畢竟這樁差事完成了,便要換身不顯眼的衣服,接著續上另一樁。

忙碌了大半日,衡玉與顧聽南、裴無雙三人坐在暖閣里吃茶說話。

裴無雙少不得要打探些印海的近況,也不避諱顧聽南也在旁聽著,到底她心儀印海這件事,向來也不是個秘密。

反而是顧聽南聽了,竟給她出起主意來,二人一時間談得火熱。

「這男人嘛,你不能追得太緊,否則他便要習以為常了,該晾他的時候,也要晾上一晾,這叫以退為進……」

裴無雙聽得有些猶豫:「可若我晾了他,他只覺得清靜解脫呢?」

顧聽南含笑認真道:「若果真如此,那便證明此人對你無半分情意,這份念想還是早做了斷為好。」

裴無雙忍不住嘆氣:「這念想我暫時還不想了斷,還是先不試這法子了吧……」

倒不是說心裡沒底的意思——

相反,是心裡太有底了。

聽她自欺欺人的如此清醒,顧聽南一時也別無他法。

此時,一直好似在走神的衡玉忽然問道:「六七年前的營洲城是何光景,無雙,顧姐姐你們可還記得嗎?」

「六七年前?我還沒來營洲呢。」裴無雙道。

衡玉略略回神,瞭然點頭。

是,裴刺史是當年晉王之亂平定之後,才來了營洲任新刺史之職。

衡玉思索間,顧聽南已回憶著道:「六七年前啊,我那時才十七八歲,正是與你們如今一樣的年紀……」

按理來說,十七八歲的年紀多好啊。

但世間沒有那麼多按道理來——

腦海中閃過父兄被官差帶走時的情形,顧聽南嘴角笑意微凝,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常。

「那時晉王初至營洲接管封地,被前舒國公打怕了的那些異族人,都不將這個十七八歲初出茅廬的少年王爺放在眼裡,多番挑釁侵擾,半點不肯安分,百姓也人心惶惶,還比不得當下呢。」顧聽南端著茶盞,語氣隨意地說道。

她的所謂「還比不得當下」,自然不是說蕭牧治理無方,相反,如今的營洲城稱得上百姓安居樂業,只是目光稍長遠些的,或都能看得出這平靜下暗藏的波瀾。

這波瀾的源頭,是那張傳言中的藏寶圖,是朝廷對定北侯赫赫戰功與威望漸重的忌憚。

「也就是說,那時必然與異族戰事頻發?」衡玉問:「不說大的戰事,至少是摩擦不斷吧?」

顧聽南點頭:「是啊,小戰事不曾間斷過,沒個安生日子。」

衡玉不由問:「那晉王都做了哪些舉措來應對?」

「這等事,我們這些小百姓哪裡會清楚?又非晉王府上的幕僚,也從不通曉這些軍事。」

「明面上的呢?譬如……徵兵之類?」衡玉打比方間,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底現出思索之色。

「徵兵這個我記得,是有的,且十分頻繁呢。」顧聽南道:「起初只是每戶征一名青壯男子,待到最後,但凡是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幾乎都要參軍,真也是苦不堪言。」

「偏這徵兵的名目是抵禦異族,鞏固邊防,誰也不能違抗——」衡玉若有所思。

晉王真正開始舉兵造反,是在四年多前。

而造反此等大事,必不可能是某日吃完早飯閒來無事,一時興起,想來不如造個反好了——它必然是有前兆、有預謀的。

按時間線來說,晉王起造反之心,定還要稍早一些。所以,那些逐漸嚴苛的徵兵令,只怕從來也不是單單為了抵禦異族。

甚至真正造反的那段時間,手下徵兵之事也絕不會間斷,而只會更強硬。

強壓之下,身為尋常百姓縱然明面上不敢置喙,暗地裡定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反抗之舉……

而苗娘子上一任丈夫,也就是被她「剋死」的第五個男人,便是死在了四年前。

那時恰就是晉王舉兵謀反之際……

衡玉凝神間,裴無雙百無聊賴地打起了呵欠:「哪兒有你們這樣的啊,姑娘家在一處不該是談論胭脂水粉,衣裙首飾的麼,怎麼你們凈談些枯燥高深的軍民之事啊。」

說著就來了精神:「左右無事,不如咱們去逛胭脂鋪子吧?我知道有一家——」

「今日不成,改日再去。」衡玉忽然站起了身來:「我還有事需回侯府一趟。」

裴無雙忙道:「那你記得給我多留意印海之事!」

「放心放心。」衡玉應下,交待了吉吉好生招待二人,便帶著翠槐離去了。

「顧掌柜,不如咱倆去逛胭脂鋪吧?」

「且罷了,我向來不用胭脂。」

「那顧掌柜喜歡什麼?」

顧聽南哈哈笑道:「當然是賺那些賭鬼們的錢啊。」

……

衡玉回到定北侯府,便去外書房尋了蕭牧。

守在書房外的僕從道:「侯爺不在此處。」

「出府去了?」衡玉問。

「侯爺應當在居院內,吉畫師可需小人帶路嗎?」僕從詢問道。

倒不是說他做事隨便,主動要將外人帶去侯爺的住處,只是侯爺曾特意交待過,若吉畫師來尋,隨時可帶去見他。

所以只能說,隨便的人是侯爺自己罷了。

衡玉本想說「不必」,然而想到此事細節,還是點了頭:「那便有勞了。」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蕭牧的居院。

定北侯的居院,氣派不必多提,又勝在處處簡潔清雅,且院中單獨設有演武場在,可見主人之勤勉。

如此勤勉之人,在侯府內,多數時間也都撲在外書房中處理公務,可這般時辰卻在居院中……

莫不是毒發嚴重嗎?

這猜測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雖是居院,廊下仍有表情肅然的帶刀近隨把守,見得衡玉這個生人前來,周身豎起無聲防備。

待僕從說明衡玉身份,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入內通傳。

通傳罷,便與衡玉道:「勞吉畫師稍候片刻。」

言語間,語氣和緩客氣了許多。

衡玉便點頭。

這一等便是一刻鐘余。

衡玉雙手抄在身前的手籠內,未覺得如何冷,或是說顧不得去想冷不冷。

她看向那扇窗欞,腦中思緒紛雜——必然很疼吧?

此時,一道身影走了出來。

衡玉忙看去。

一個大章,算是補點昨天的,今天早早說句晚安,祝大家周末愉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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