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便有一道溫潤的聲音響起:「蕭節使請起。」

聽著這道熟悉而久違的說話聲,蕭牧的視線又垂低幾分,開口時聲音平穩地道:「多謝陛下,多謝太子殿下。」

殿內眾人見太子將人親自扶起身來,心中各有計較。

「上一次朕見到蕭愛卿,還是四年前……」皇帝看向殿內服紫袍的年輕人,稱讚道:「今日再見,更顯威武之餘,亦是愈發沉穩不凡了。」

蕭牧垂眸:「陛下盛讚,微臣惶恐。」

「不,蕭愛卿當得起此贊。」皇帝病弱的面孔上滿是不掩飾的讚賞之色。

「蕭愛卿於去歲之際,將北境五城先後收復,最後千秋城之戰更是兵不血刃,未費一兵一卒,此等顯赫戰功,已然傳遍四海之內,遐邇著聞。而朕此番召愛卿入京,亦正是為了封賞之事——不知蕭卿,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沒有?但凡是朕能辦得到的,無不應允。」

無不應允。

帝王的無不應允——

有官員悄悄看向立在殿中的年輕人。

須知上一個當真信了這話,恃功而驕,看不清自己身份的,早已成了奈何橋邊的冤魂了。

「北境近年之戰縱有所成,卻也皆是因陛下福佑四海,澤被大盛,而非微臣之功,而無功自不敢邀賞。」

年輕人的聲音清晰有力,語調聽不出半分諂媚虛偽之感,仿佛事實果真如此,的確打從心底如此認為。

有幾位平日裡最是舌燦蓮花的官員,暗暗交換了一記「後生可畏」的眼神——拍馬屁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了。

能兵不血刃從契丹人手中收回千秋城的人,果然不是個莽的。

皇帝笑了兩聲,搖了搖頭:「不,有功便該賞,蕭卿既不願開口提,那朕便也只能看著給了……」

說著,似思忖了一瞬,神色關切地道:「說來,蕭卿這些年來常年忙於戰事,且每每親自領兵,諸事總要親力親為……此前與大大小小的捷報一同送入京中的,亦有蕭卿又添傷病的消息,朕次次聽之,皆覺憂心不已。」

蕭牧聞言只做出恭謹之色,並未急著接話。

果然,皇帝緊接著便說道:「如今北境戰事稍歇,蕭卿有無想過,於京師內歇養數年,好好養一養傷?朕已命人為蕭卿於京師內重新修葺府邸,且蕭卿這些年來為國事而勞神,早已過了議親的年紀,恰也可趁此機會將自己耽誤已久的終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殿內霎時間更是寂靜可聞針落。

於京師內歇養數年養傷……

——然後呢?

若單單只是上交兵符做一位閒散侯爺,那已是所能想到最好的收場了……

此一番話中,值得揣摩之處太多了。

一道道隱晦的目光,無聲地聚集在了那道年輕的身影上。

這位定北侯絕非愚笨之人,不會沒有猜測。

而武將又多了幾分血性,這般所謂「賞賜」,當真願意接下嗎?

殿內安靜了幾息。

直到那位大盛建朝以來最年輕的節度使大人抬手行禮,平靜道:「一切但憑陛下妥善安排,臣無異議。」

立於文臣之首的姜正輔微微轉頭看向那位年輕人。

只見對方目不斜視,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滿,亦或是不安。

皇帝回過神來,面上多了分笑意:「朕是覺得蕭卿當真到了該成家開枝散葉的年紀了,若能留在朕跟前,朕亦能幫著操持幾分……說到此處,朕忽然想起來,此前受朕之命,攜京中閨秀畫像前往營洲替蕭卿說親的媒官,是否有些辦事不力之嫌,怎半年之久尚未能替蕭卿促成一段姻緣出來?」

蕭牧斂眸:「是微臣一直無暇顧及此事,怠慢了媒官才是。」

「原來如此。」皇帝面色慈和:「日後若是久居京中,機會便多得是了……」

蕭牧應了聲「是」,話至此處,眼看當下已近要將久留京中之事敲定下來,從始至終卻仍未曾露出半分異色。

個別站在後面一些的官員不禁目露思索。

雖說是個人皆能裝上一裝,說幾句謙恭順從的話,但這位蕭節使此番奉召入京非但沒有二話,還把家中老娘都給帶來了!

這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有反心的樣子……

因有著這般前提在,此時如此態度,便更讓人下意識地想要相信幾分了。

畢竟這是將自己和親娘的性命都擺到桌案上來了,一個不慎那可就是……

若果真有不臣之心,豈敢又豈會做到如此地步?

姜正輔眼底晦暗不明了片刻,正要出列之際,只聽一道聲音在自己前面開了口——

「父皇。」

太子恭聲道:「兒臣以為,北境雖說得此一時平穩,是因有蕭節使先後收復五城之威懾在此,此時若是北境忽然易帥,只怕會讓那些異族聞風而動,再起禍心——而北境近年來雖說打了不少勝仗,卻也耗損頗多,正是需要休養生息之際,實在不宜再冒此險。」

皇帝聞言笑了笑:「朕也只是隨口同蕭卿一提……如此大事,定然還是要好生商議一番的。」

有官員暗暗相覷。

那便是試探的意思了?

但聽這意思,也並不會因為試探出如此結果,便就此打消這個念頭……

太子躬身道:「是,父皇一貫聖明。」

說著,笑著看向蕭牧:「北地尚未真正太平,尚需蕭節使坐鎮——只是吾如此不肯放蕭節使清閒,不知蕭節使可會怨怪?」

聽出他話中用意,蕭牧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身為武將,護佑疆土乃是職責所在。微臣不過一介武夫,只會打仗而已,於國之政事一竅不通,故一應之事應皆由陛下與太子殿下做主,微臣只當命行事,以己身盡全力守大盛江山太平。」

一介武夫?

姜正輔於心底無聲冷笑。

自踏入這大殿之內開始,對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可都不像是所謂「一介武夫」。

一旁的官員悄悄看了眼姜正輔的神色後,站了出來道:「臣亦認為,蕭節使如此年輕,正是建功立業之時,若就此久居京師,倒的確大材小用,白費這一身武功謀略了……」

言畢,頓了頓,才笑著往下說道:「且臣聽聞,昨日蕭節使入城之際,城中萬人空巷,百姓皆自發前去相迎,場面極為轟動,可見蕭節使之威名非但響徹北地,於京師之內亦是家喻戶曉。據聞城中百姓多有人言,蕭將軍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將才,上一個這般年輕便立下如此不世戰功的,還是……」

他說到此處,忽地頓住噤聲,面上笑意盡除,取而代之的是『不慎失言』的侷促和不安。

這句話並未說完,但那所謂的『上一個』是何人,是殿內大多數人皆心知肚明的。

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更是再清楚不過——

皇帝微下耷的眼皮顫了顫,心神驀地被牽動之下,啞著聲音咳了起來。

「陛下……」一旁的內監連忙替皇帝拍背。

那「說錯話」的官員神色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抿了抿唇角。

蕭牧微微抬眼,靜靜看向那巨咳不止的皇帝。

殿內氣氛一時凝滯,有人噤若寒蟬頭也不敢抬,有人悄悄拿複雜中帶有一絲同情的目光看向蕭牧。

皇帝的咳聲漸漸停下,無力地靠在龍椅內,像是渾身的力氣都被這陣巨咳耗光了一般,渾濁的眼中被巨咳逼出了一點淚光,微顫的雙手扶上龍椅兩側的蟠龍紋浮雕。

一片鴉雀無聲內,有少年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寂靜:「蕭將軍的威名我也久聞了,今日還是頭一回見著真人。說來昨日蕭將軍進城時,我在一家酒樓內也遙遙看到了城中的盛況,想我入京當日,都沒那般排場呢!」

蕭牧聞聲看向那少年。

這番話,若換作別人來講,定是如方才那位「失言」的官員一樣別有居心——

但換了這位的話……

那就是純粹的口無遮攔,跟風之言了。

蕭牧對此很是篤定,畢竟,對方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了。

這身著親王朝服的少年,是當今聖人第四子湘王,前年剛出京前往封地。

看來湘地的吃食不錯,昔日的小圓糰子,如今已長成了大糰子。

蕭牧認出了對方之下,遂道:「湘王殿下抬舉臣了,臣甚少踏足京師,昨日入城時也未有太多動靜,按說不該驚擾城中百姓至此,不知因何鬧出了昨日之況,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實在多有慚愧。」

太子聞言即道:「蕭節使太過謙虛了,如此盛況,蕭節使之功,遠當得起。只是……昨日之事,的確略有蹊蹺,蕭節使本是低調入京,卻引來如此之大的動靜……」

太子思索間,面向御階的方向:「父皇,兒臣覺得此事或有些不尋常,不知是否要查一查?」

皇帝渾濁的眼中隱隱浮現一抹猶疑之色,片刻後,緩一點頭:「當查……」

湘王愣了愣。

他就這麼隨口一跟,怎還要查上了呢?

察覺到似有人在拿一言難盡的目光看著自己,湘王殿下尷尬之下,忙想著要岔開話題,於是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就脫口而出:「對了蕭節使,本王聽說你手中握有一張藏寶圖在,不知是真是假?」

眾官員:「……?!」

這是可以直接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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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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