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皇帝艱難遲緩地搖頭,否認道:「朕只是一時糊塗……彼時聽多了那些文臣們的讒言,才會一時迷了心竅……朕從來沒有想過、也絕不會構陷於你!朕只是……朕當真只是……」

「只是順水推舟,做了心中想做之事而已,是嗎。」蕭牧替他說道。

皇帝眼中淚水湧出,搖著頭:「朕沒有……」

「你既口口聲聲都在否認,那你又可知構陷他者,究竟何人——」

青年的聲音落在皇帝耳中,如同夢中來客,縹緲卻又字字清晰。

「朕不知……」皇帝眼中俱是痛色:「起初,朕信以為真,未曾追查……待到之後,已無線索可以追尋……」

蕭牧以為自己可以足夠平靜——但聽得此言,眼中卻仍是浮滿了諷刺之色。

「信以為真,未曾追查。」他重複了一遍皇帝之言,甚至覺得可笑荒謬:「難道不是不願追查,不敢追查嗎?因為陛下害怕,一旦查明之後,待真相擺在眼前,便不好閉上眼睛自欺欺人了。」

「不是這樣的!」皇帝立時否認,眼中有更多的淚水湧出:「朕只是糊塗,彼時乍然知曉此事,失望悲痛之下才會昏了頭……朕只是一時糊塗,你為何就是不肯信?」

「少時你我一同讀書長大,你闖了禍,朕陪你一同去吉太傅面前領罰……你是朕最信得過的好友!朕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輕視丟棄少時信任……」

皇帝聲音悲啞悔恨:「我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成為皇帝……將自己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可知,這些年來……我心中有多麼煎熬?」

青年居高臨下地看著病榻上的皇帝,微紅的眼中諷刺之色淡去,漸漸恢復了平靜與冷寂。

皇帝看著他,再次問:「敏暉,你……能否原諒朕的一時糊塗?」

青年微搖頭,清楚地給了他答案——

「永無可能。」

聽得這斬釘截鐵的四個字,皇帝幾近僵住。

青年的聲音里似有入骨寒意:「死了的人,甚至沒有談原諒的機會——時家滿門合族上下四百一十三條人命,他們回答不了陛下的問題,亦無人可以替他們原諒陛下。」

「可朕不是構陷他們的兇手!」皇帝如驀然回神般,用盡氣力提高了聲音,竭力自證著。

「兇手殺人,尚知道自己殺了人。」蕭牧看著皇帝:「而陛下甘為他人之刀,執刀之手沾滿血腥,卻仍以『遭摯友背叛的可憐之人』自居,縱然多年之後認了句錯,從頭至尾也只有一句『失望悲痛之下一時糊塗』——如此之下,試問陛下與兇手,究竟孰更可恨?」

皇帝呼吸漸重:「不……」

「君王算計,未雨綢繆,放眼大局衡量,輕易難論對錯——」

青年的聲音還在繼續:「若陛下為國所計,為平衡朝堂天下大勢所計,尚算有幾分君王之『不得已』。可當年陛下在明知事有蹊蹺的前提之下,為了自欺欺人,刻意忽視真相,甚至從未深究於其後攪弄風雲者何人——如此掩耳盜鈴愚昧之舉,究竟又將江山後世安穩置於何處?」

「為人友,不義。為人君,不智。上愧於天,下愧於民。」蕭牧看著逐漸又激動起來的皇帝,未曾後退,反而微微俯身,又靠近了對方些許,低聲問:「陛下生平這般為人,於大行之際,僅憑一兩句虛偽之言,便妄圖博得原諒,以此使良心得以解脫,是否太過異想天開了?」

「你……!」皇帝眼神驟變:「不……你不是他!你是何人?」

他試圖伸手去抓住面前的青年:「告訴朕,你究竟是誰……!」

蕭牧無視著他的驚怒與不安,緩緩直起了身,轉身離開了內殿。

「你是……你是……

皇帝驀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伏在榻邊,滿眼驚懼地看著青年離去的背影:「是你……」

他渾身緊繃到了極點,腦中與身體各處似同風化的舊弦一根根迸裂開來。

巨大的疼痛與恐懼將他淹沒,但他已然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蕭節使——」見蕭牧自內殿行出,太子上前一步。

蕭牧眼神寂黯無波:「陛下危重。」

太子與諸人聞言,皆是神色大震,快步湧進了內殿。

一陣混亂之後,湘王發出了第一道哭聲:「……父皇!」

掌事太監宣告結果的聲音顫慄悲痛——

「聖人……駕崩了!」

殿內殿外,諸侯大臣妃嬪內侍,紛紛跪地,發出哀慟哭聲。

病倒多日、剛被一名內侍扶著下了轎,剛靠近皇帝寢宮的姜正輔,聽到這鋪天蓋地而來的哭聲,腳下驀地一頓。

宮中的喪鐘被敲響,一聲聲傳出宮城。

這沉悶鐘聲驚醒了夜色,城中各處先後亮起燈火。

「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近來睡眠本就極淺的衡玉下了床榻,朝走進來的翠槐問道。

「是宮中傳出來的……」翠槐神色震動,仍是壓低了聲音:「婢子方才去了前院,才知兩刻鐘前,郎君已被傳召入宮,此時這鐘聲想必是……」

「死了?」衡玉看向窗外。

聽得自家姑娘這不敬之言,翠槐心驚肉跳,卻也還是點頭:「應是了。」

「就這麼死了……」衡玉走過去,推開窗,看向宮城的方向:「這一死,他倒是輕鬆了。」

此時京中聚集著被他從各處召集而來,好為他慶賀千秋節的諸侯親王,豺狼虎豹——

京城之外,南境告急,突厥因使臣被扣押正伺機而動——

此外,還有一位手眼通天者,以天下蒼生為棋盤,已於暗處布局良久——

此時皇帝駕崩,便等同是將這原本看似還算平靜的夜幕,徹底撕開了一道裂痕。

而夜幕之後藏著的妖魔鬼怪,怕是要張牙舞爪地鑽出來了。

……

衡玉未能再睡下,次日晨早,仍舊去了東宮。

課是授不得了,但人也未能閒下。

前有蕭夫人在東宮出事,今又遇皇帝駕崩,太子妃驚慮之下動了胎氣,東宮上下亂作了一團。

嘉儀郡主也有些被嚇到了,不安地抓住衡玉的手,一直未曾鬆開。

待太子妃的情況穩定了下來,衡玉適才牽著她離去,將人安撫了一番。

天色將暗之際,太子方才得以回到東宮,剛得以詢問罷太子妃的情況,便有宮人前來通傳:「啟稟殿下,蕭節使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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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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