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冷冽帶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風順著骨縫灌進了脊髓,楊棟背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對岸……埋伏有弓箭手!

此時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前後左右唯有一根獨木可以落腳,還扛著一頭活驢。

真正進退不得的絕地。

在暗處弓箭手眼裡,簡直是活靶子。

他脫口而出:「誰?」

不知是不是過度驚懼,這一聲嘶啞模糊,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與此同時,對面有人叫道:「你是誰?」

楊棟又驚又怒,因為生氣,反而恢復了一些精神,用盡力氣大吼道:「我沒問你,你倒問我?你為什麼鬼鬼祟祟的藏在草叢裡,暗算你大爺!你……你知道我是朝廷義士嗎?暗算義士,莫非你是陰魔妖魅嗎?」

他說到最後,聲音竟小了下去,突然心想:他要真是陰魔,那怎麼辦?還跑得掉嗎?

對方冷笑兩聲,道:「義士?義士算什麼東西?我家老爺門口,一磚頭扔下去能砸著三個。何況這年頭冒充義士的騙子也不少,殺過兩隻雞就敢叫嚷自己殺過凶獸。」

楊棟大怒,喝道:「放屁,我有朝廷認證!我為國家立過功!你家老爺……啊?你家老爺是合陽大俠嗎?」

對方嗤笑道:「你在裝傻嗎?好個小賊,你以為說不知道我是合陽大俠門下就可以脫逃偷盜罪責了嗎?」

楊棟愣住,結結巴巴道:「偷盜?我……我嗎?」

對方大聲道:「不告而取是為賊!這一片山,山上的林子,林子上的葉子哪一樣不是我們薛老爺的?你偷偷砍樹,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楊棟一片混亂,道:「我……我為了架橋……」

那人厲聲道:「我們老爺家裡的河,你憑什麼架橋?經過我們老爺允許了麼?就憑你是什麼狗屁義士?我們老爺還是大俠呢!今日你要不賠償,就留下點兒東西吧。」

楊棟也是江湖人,自然知道「留下東西」指的不是身外之物,他氣得青筋暴起,但此時身在半空,給人用弓箭指著,根本講不得理,只道:「合陽大俠府的做派,我見到了。虧我還千里迢迢尋他……你要多少?」

他一句認栽的話出口,心頭一口氣頓時泄了,力氣也泄了,頭頂的驢便覺得沉重。偏偏那驢還不停昂昂大叫,掙扎不已。他真恨不得將這頭犟驢扔溝里,怎奈不敢妄動,怕動作大了引起對方警覺。

那人道:「別吭吭哧哧的,好像我們冤枉了你。拿一百兩銀子,今日我發了慈悲,放你一馬。」

楊棟脫口道:「你怎麼不去搶?」

緊接著,他反應過來,對方暴力威脅,索取財物,這不就是明搶?

要說在江湖上混,總遇上各種危險,他不是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他若有錢,咬牙破財免災便忍了。

可是真的沒有。

一百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以買幾十畝地,可以供五口之家衣食無憂的過五年,可以去最好的酒樓擺十桌燕翅席再加幾瓶好酒。對一些豪門大戶來說可能就是一夜風流。但楊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練武消耗又大,千里趕路又花費盤纏,此時此刻,他身上還真就摸不出三五兩銀子。

對方道:「這已經是便宜你了。我看你窮酸得緊,特意給你優惠。你堂堂義士,連一百兩銀子也沒有?那你也不用想往前走了,合陽大俠府不是給你這等窮鬼開的。」

楊棟一面窘迫,一面又極其失望,喃喃道:「合陽大俠府上也是看錢嗎?不是說他仗義疏財,義薄雲天嗎?」

對方冷笑道:「窮鬼真會痴心妄想。我看你拿不出錢來。好吧,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站在那裡不動,我射你一箭。算作了結。」

楊棟目光一縮,盯在灌木叢中一點寒光上。

那是箭頭,殺人的利器。

心中發寒,楊棟的舌頭也僵住了,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好。」要論江湖人輸人不輸陣的氣概,他應該豁出去叫一聲,便如刑場大喊「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強盜,可他就是沒有這等勇氣,這和他想像中的自己不一樣。

那人偏偏催促道:「怎麼,不敢?要錢也沒錢,要命也豁不出去,你這等人竟還大喇喇的闖蕩江湖,到今日也沒死,運氣可真好……」

楊棟只覺得一陣耳鳴,一時眩暈,目光斜斜向下,正看見腳下深溝,突然起了一個念頭:不如一頭栽下去,省得給人如此欺侮。

這時,就聽有聲音大聲道:「不要逼人太甚!一百兩銀子我……唔……」

話音未落,聲音截斷,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口。

楊棟分辨出來是個那個少年說的,想必是他要攬下這筆債,旁邊的青年阻止了他。

他一時百味雜陳,又是感激,又是慚愧,還有些憤怒,是對那青年的:那孩子肯幫我,你為什麼非要阻止?你怕我欠錢不還嗎?只要我解了一時之厄,我定然十倍、百倍還他!你怕的什麼?

對面人突然笑道:「咦,原來這裡有財主嗎?看這財主的打扮,嘖嘖,是白龍魚服、微服私訪嗎?」

被旁邊青年死死按住嘴的少年拚命鑽出來,大聲道:「我不是什麼財主!我沒有錢,你……你看這東西值多少錢?如果值錢就給你,不要逼迫這位義士。他是為國為民的英雄,不該給人逼迫到這個地步!」

他說著解開外面的棉襖,露出頸上一個金燦燦的項圈,上面墜著長命鎖,鎖上鑲著質地不錯地白玉。

長命鎖和項圈都是孩童常戴的首飾,期盼孩童無災無病,長命百歲,凝聚著父母滿心的舐犢之情。

少年手指在項圈上摩挲,指尖微微顫抖,緊緊抿住嘴,目光望天,似乎在強忍自己的不舍。

楊棟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聽得出那小秀才聲音中的不舍,一時血氣上涌,想要開口拒絕,但面對性命相關的危機,竟不能硬氣地吐出一句整話,只覺得羞愧萬分,臉色漸漸漲得紫紅。

陰影中人緘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看來也不盡然。你過來。」

少年不解,依言走了幾步。

那人道:「好,就站這裡。身子側著點,對——」

「嗤——」

弓弦動,利箭出!

一支箭破空而來,隔著十餘丈射斷了長命鎖的鎖扣,帶著金鎖沒入銀杏林當中。

少年完全懵了,楊棟卻沒懵,到底他也算身經百戰,此時福至心靈,大喝一聲,舉起驢向樹叢砸了過去!

誠然這頭驢太重,勉強跌在岸上,不能命中目標,但也擾亂了視線,楊棟反手抽出刀來,幾個大跨步過了橋,只撲那片叫他盯出血來的灌木叢!

噗——

一刀直劈,勢如破竹!

憑他的憤怒加持,這一刀又比劈樹的一刀更凌厲,是他從未有過的痛擊,倘若那個該死的弓箭手還在樹叢里,一定給他一刀兩斷。

可惜,沒有!

當的一聲,穿過了灌木枝葉,刀刃最後直接砍在地上。只餘下一地破碎的殘枝,並沒有任何人影。

楊棟不甘的怒吼,舉著刀左劈右砍,將叢林砍得稀巴爛,仍沒看到敵人,無奈何杵刀在地,呼哧呼哧喘氣。

過了一會兒,他才直起身來,大吼道:「出來啊!你有本事偷襲,怎麼不敢當面跟我放對?膽小鬼!你來呀,你大爺的,看爺爺不把你腦袋揪下來!」

他又吼了兩聲,直到嗓子也啞了,這才稍微歇歇,猶自不足,用腳不住踩踏地下樹枝。

等到氣息稍平,他轉回頭,只見那少年還在橋對岸發獃,喝道:「你在幹嘛?還不把你的東西撿回來?」

那少年回道:「不能去。那位高人既然射落了我的平安鎖,他必然是想要的。倘若我去尋找正遇上他該如何是好?」

剛剛那青年就想去找,還是他攔下的。

楊棟發現這小孩子細心如發,一想到那人,心頭火起,揚了揚刀道:「走,我陪你去找。他若不來還罷,倘若來了,叫他問問我的刀答應不答應。」

那少年道:「其實我已經答應賠給他了……」

楊棟罵道:「胡說八道,你問過我了嗎?那叫什麼賠償?分明是訛詐。等我找到那混蛋,叫他對著我的刀再說一遍,一棵樹多少錢?他若還敢說一百兩銀子,我問他腦袋值多少錢?跟我來。」說罷當先過橋,朝著箭飛過的地方尋去。

三人沿著箭的軌跡去追,一路追到銀杏林里。

然而,終究這箭只有一個方向,不知遠近。偌大樹林到處都是落葉,真如大海撈針。

三人分頭尋找,一直找了近兩個時辰,始終不見蹤影。

那少年直起身,道:「不用找啦。想必已經給人拿走了。」

楊棟氣息不平,一拳打在樹上,道:「看來是那個王八蛋拿的。他是薛大俠府上的人,咱們去薛府,找合陽大俠主持公道,叫他賠還給你。」

那少年聞言情緒反而低落下來,道:「薛大俠……他是那種可以主持公道的人嗎?」

楊棟也沒信心,強撐著道:「為什麼不是?薛大俠那樣大的名聲……難道是假的嗎?聞名不如見面,薛府就在眼前,總要去看看。」

那少年打起一點兒精神,道:「義士……」

楊棟擺手道:「什麼義士不義士,太生分了。我叫楊棟,你叫什麼?。」

那少年拱手道:「學生湯昭。」

楊棟念了一遍,道:「湯是喝湯的那個湯嗎?昭是哪個昭?」

少年道:「日字旁一個召喚的召。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本意是燦爛的陽光。」他又指向那青年,「這位是隋大哥隋風。」隋風連連作揖。

楊棟嘖嘖有聲,道:「到底是讀書人。說話都是掌故。但我覺得小兄弟你是個真俠客,不,比真俠客還有俠氣。走,咱們兄弟去看看,這合陽大俠到底是不是真大俠。」

湯昭起身,道:「楊大哥,你給我講講,薛大俠在江湖上名聲真的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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