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昭坐在圓形的大廳里,看著頭頂游來游去的魚,看了好久,才敲開那扇門。

門自動打開,裡面不是庫房,而是書房。

湯昭沒見過這麼大的書房,橫豎少說十丈,周圍儘是直通屋頂的書架,中間一道道書架仿佛屏風,橫豎交叉,將房間分割成幾間。

除了木地板,書房是沒什麼裝飾的,一切以書為主,唯獨最中央單獨隔出一塊空地,布置的十分舒適。書房自然不用明火,懸著一盞盞術器燈,書架上方的燈以冷色調為主。空地上的燈又溫暖又明亮。地下鋪著毯子,擺著書桌和茶桌,還配有零散的小圓桌。軟硬、高低不同的椅子也有五六把。

椅子多是白色的,都有一個如鶴羽的黑色小尾巴做裝飾,根據高矮不同,像一隻只立鶴、游鶴、臥鶴。茶桌上配有各色小茶壺,茶壺口像鶴嘴。

這布置風格讓湯昭想起了貓頭鷹之家,父女果然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自己有了劍廬,要以什麼為主題做裝飾?

薛閒雲正坐在一隻高腳椅上,像騎著一隻仙鶴,桌上茶壺香氣裊裊,道:「思路理順了?」

湯昭已經想清楚了,但此時還是心中緊張,道:「也不知對不對。我覺得從一個庫房到下一個庫房,是從虛幻到真實的過程。」

薛閒雲打斷他道:「是從虛幻開始嗎?」

湯昭定了定神,思索道:「不,虛幻也是『有』。應該是從『無』到『有』的過程。」

薛閒雲道:「接著說。」

湯昭心安定了一點兒,先重複自己看到的:「最開始的是劍種,在空的房間。那裡所有的存在都是『空』,劍種也是一種空。它們自己無法存在,只有通過異石的襯托,才能顯出它們存在。」

「然後是風的房間,風肯定是存在的,能被感受到,但也只能被被動的感受到。它沒有實體,只有性質,或者說是……概念?」

「然後是火的房間。光、火、雷電、罡氣、陰影。看樣子它們的共性是能被看到,但本質的特質是能量,但是風有的性質,它們都有。」

「之後是水,火有的特質它都有,但比火多了質量。」

「最後是土,也可以叫地。就是最真實的物質了,它比水多了形狀。到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從『無』到『有』,還是從『虛幻』到『真實』,都在這裡成為完整的形態。」

薛閒雲道:「記性還不錯,只是狗熊掰棒子,看了後面就忘了前面。還有呢?」

湯昭道:「還有就是形而上的東西?從無到有,有空到地,就是一個世界的誕生。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但我不知道世界誕生是不是按順序的。最開始肯定是空,但風是不是一定先於火誕生?說不定其實相反?因為地才有水,因為水才有火……最後才有風?」

他邊思考邊道:「比起高深難知的世界觀,我倒覺得把它當做方法論更實際一些。」

薛閒雲一直面無表情的聽著,聽到「方法論」這三個字,若有所思起來。

「從空到地,一層比一層真實,也一層比一層具象。可以把它當做剖析世界的五個層次,或者叫五重維度?我們的客觀世界,古往今來,方方面面,可以用這五個層次來歸納。」

湯昭道:「我能想像的實際應用,最眼前的,就是鑄劍。既然劍種是空,劍五維俱全,肯定是地。那麼鑄劍就是讓一把劍從無到有誕生的過程。」

薛閒雲直起身子,「哦?」了一聲。

湯昭道:「再聯想到您分門別類的收藏各種層次的材料。我猜想,鑄劍以空為起點,是不是需要四個步驟?先用風來添加性質,用火來注入能量,用水來積累質量,最後用地來固定形狀。這就是一個劍種到一把劍,是它降維——或者說來到真實世界的過程。」

薛閒雲慢慢站起來,道:「接著說。」

其實到這裡,湯昭已經把想到的都說了,但薛閒雲還要問,只能再勉強道:「我想鑄劍是個添加的過程,也是調和的過程。不用說各種層次的搭配必然有統一性,但不一定全要同序列的,比如精神一定要搭配魂魄、血骨,應該也有各種不同組合吧。其中搭配的規則就是需要學習的。而且每疊加一層材料都要用特殊的能力,是符式嗎?還是鑄劍術?」

薛閒雲淡淡道:「是鑄劍術,先有的鑄劍術後有的符式。同層次的材料整合需要符式。」

湯昭道:「原來如此!真是複雜。那些具體的學問我想破頭也想不出來。學生能想到的也就這麼多了,請莊主指正。」

薛閒雲停了一會兒,道:「你剛剛說的那些,完全是自己想出來的麼?」

湯昭誠實道:「不是,參考了一些故事裡的設定。還有……就是檢地司關於魔窟的劃分。之前我跟隨檢地司的大人征戰魔窟,從天上掉下一條河來,水波滔天。結果刑大人說,那是土型魔窟。我一直很奇怪,後來問了大人,才知道魔窟的劃分是指魔窟對現實的干涉程度。從完全真實到空間錯位,這不是也是層次的升降麼?我想他們的劃分和鑄劍師的劃分也出於同源吧?」

薛閒雲沉下臉,冷冷道:「抄襲!這是抄襲!從我們鑄劍師的知識里抄了一星半點過去,改的不倫不類的——你倒是誠實,從哪裡想的也說出來。」

湯昭道:「學生年幼,見識有限,世界都沒見識多少,哪有什麼突破性的見解呢?就是拾人牙慧罷了。那我想的對不對呢?」

薛閒雲背過身去,道:「牽強附會,漏洞百出。譬如說,說告訴你劍的性質是風來注入的?風只起到流通信息的作用,讓劍種可以被認知。你把材料看得太重,劍種看得太輕了。以你淺薄的知識,哪能懂鑄劍術萬一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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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昭誠懇道:「請先生指點。」

薛閒雲冷聲道:「指點?說的倒輕巧,鑄劍術是那麼好學的嗎?聽我三言兩語指點你就能學會了嗎?你聽著,你只有三年時間。」

他背著身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年之後,會有一場考核,同一年,我會鑄造一把寶劍,如果你考核成績讓我滿意,我會讓你到時隨侍在側,充當輔助,親眼看見一把劍的誕生。機會只有一次,若不想後悔終生,這三年時間就給我好好學。武功、符式、鑄劍術,別人學十年,你只有三年。」

湯昭精神一振,道:「是。那我怎麼……」

他正想提起李至海提醒他的事,要請莊主確認平時跟誰學習,薛閒雲打斷他道:「學習是你自己的事。本座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每日最多只有半個時辰給你。就——」他看了看旁邊一個刻漏,「亥初時分吧。你每天亥初來上課,走岸邊的通道。」

「你聽好了,我時間寶貴,沒有說給你浪費的。只有我說你不用來,沒有你爽約。別管是颳風下雨,還是你頭疼腦熱,只要你沒死,爬也給我爬過來。你要是誤了一次,以後再也不用來了。」

湯昭開心道:「是。多謝先生。」

薛閒雲喝道:「你笑個屁!要是你在課上分心敷衍、混日子,也給我滾!」

正說著,那符傀阿笑進來,托著一個鑰匙。

薛閒雲抓起鑰匙,仔細一看,怒道:「你這白痴——又拿錯了。我讓你拿通道門口的鑰匙,誰要你拿書房的?這裡就是書房,我用你拿?」說罷飛起一腳,踢向符傀。

那符傀極為靈活,向後平滑數丈,退到書架另一側,攤開兩手,發出「略略略」的賤笑。

薛閒雲紫氣上臉,伸手抓起一個肥鶴形茶杯,就要扔過去,湯昭叫了一聲:「先生息怒。」

薛閒雲悻悻放下,道:「這蠢貨!我想給它加點智慧,讓它懂得自主學習,結果還是那麼蠢。就學會了一個攤手的動作,哪兒都用。我再說一遍,我柜子上上左邊下面第三格的鑰匙,給我拿過來,快去!」

隨著他的吼聲,那符傀嘿嘿嘿笑著,滑出門去。

湯昭定了定神,眼見薛閒雲怒氣不消,臉上還帶著點兒尷尬,想說點其他話轉移話題,突然想起一件事,從袖中取出一本書,道:「先生,這是薛大俠托我轉交給您的,一部玄功。不知薛大俠是不是跟你提過?」

「桐花引鳳訣」。

這本書原本是漢字寫的,湯昭自己用晉文重新謄抄一遍。薛大俠當初讓他自行決定交付與否,經歷這些事,湯昭都到了琢玉山莊,也決定生活在此,連薛大俠都留在此地,沒有不交之理。

薛閒雲接過來,道:「哦,這本功法,我當時聽說他的玄功不俗,練出的罡氣是優質材料,想要借來看看。十年過去,我都忘了,他還記得。桐花引鳳訣……嗯?改名了?不是叫梧桐引鳳訣麼?桐花……這名字不順暢啊,自古是梧桐引鳳,桐花也引鳳嗎?」

「啊……」

湯昭心中一動,一時有些傷感。

薛閒雲道:「怎麼,你知道為什麼改動?桐花和功法更合嗎?」

湯昭輕聲道:「功法和桐花沒什麼干係,我想薛叔父是為我改的吧。」

「桐花萬里關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這應該對我的期許吧。」

這是當時自覺命不久矣的薛來儀,對素未謀面的湯昭的期盼與祝福。

薛閒雲怔了怔,搖頭道:「這還藏著典故?這是你們讀書秀才之間的意趣嗎?」

湯昭面露懷念——與其說是讀書人的意趣,不如說是世上僅有的和陳總還有關係的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吧。

薛閒雲將手中鑰匙扔給他,道:「既然你喜歡讀書,書房也歸你打掃。總比阿笑那個蠢貨強些。手勤快點,別讓這地方招灰。」

湯昭道:「是。若有端茶倒水的活計,弟子也能服其勞。」

薛閒雲道:「要使喚你時我會客氣嗎?對了,我是不會教你武功的,山莊上下也沒幾個武功好的。你要想學好功夫,就去找神逸,只他還有點水平。」

正說著,只聽得上頭鈴聲響起,薛閒雲手一招,頭頂一個鈴鐺垂了下來,湊在薛閒雲耳邊,好像在傳音。

「有客人來了,檢地司?真是麻煩,高遠侯的人事多又摳門。」薛閒雲放開鈴鐺。

湯昭心知是刑極,他來這裡是為公事,忙欠身道:「弟子先告退了。」

薛閒雲不快道:「走什麼?剛剛說要端茶倒水就忘了麼?我受夠了阿笑那白痴了,以後客人來了你負責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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