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人正在死寂森林之中,臨著一條溪水,沒有真正脫離龜寇棲息的大本營,雖然此處偏僻,周遭無人,但還能隱隱看到遠處灼熱的火焰和大半身子沒入樹冠頂的朱雀。

這是湯昭選擇的暫時安全區,他也沒辦法選更遠的地方,一來森林本就是人造,規整如兵陣,他找到一條水流沖刷的相對開闊地面不容易。

二來把池副使帶出來的那道光穿梭距離也有限。

畢竟是剛剛開發出來的新劍術。

湯昭正要問那邊戰場的情況,就見池副使先瞪眼看他,追問他劍客的事,低頭看了一眼已經出鞘的劍,心中恍然。

如果不是鑄劍師,所有人看到的劍都是帶劍鞘的,佛劍從劍爐里出來就是連著鞘的,就像雞蛋生出來就有雞蛋殼一樣。能不能和劍匹配,就是看能不能把劍從劍鞘里拔出來。剛剛匹配上的劍生,能把劍拔出一部分,只有到了劍客,才能讓劍脫鞘而出,一劍光寒十九州。

不管這種想法有什麼問題,但是拔劍——是劍客,背劍——是劍生,拿著劍——可能啥也不是,這本是公認的道理,九成九不會錯的。

這回也沒有出錯。

「嗯,已經是了。」

湯昭回答道。

「……」

池副使忍不住道:「什麼『嗯,已經是了』啊?說的好像吃白菜一樣。這不是你剛剛鑄的劍嗎?不是昨天才出爐的那把嗎?」

湯昭道:「是啊。就是我給自己鑄的劍。」

池副使連聲道:「你等等——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說,你鑄劍之後,那把劍剛出爐,還沒涼,滋滋冒氣,你一把抓住,匹配上了,成為劍生,然後你一眨眼,悟開劍心,明確劍意,邁步出門,劍象降臨,成了劍客?」

湯昭雖覺得他的形容比較像烙燒餅,但似乎也沒什麼錯,道:「那肯定不止用了一眨眼的時間。不可能那麼快的,肯定要花一段時間開悟。當然可能是這把劍和我天生匹配,所以成為劍客的時間短了些。」

池副使若有所思道:「嗯,這麼說還……放屁!」他有點語無倫次的指著湯昭的劍刃道:「你以為我沒當過劍客還是你鑄劍的時候我沒在外面看著?分明只有那麼短的時間。前一刻劍廬被光穿透,後一刻你們就出來。你說的『花一段時間』花到哪兒去了?悟劍心、明劍意、降劍象,這難道都不用時間?就算你瞬間開悟,光劍象降臨也不可能那麼快。怎麼都要幾個時辰的。還有……還有……還有劍象呢?劍客第一次悟劍,劍象會盛大降臨的,我怎麼沒看到你的劍象呢?」

湯昭有些無奈的看著他,還真有點不好解釋,因為沒辦法直接說:其實我就是一瞬間悟劍了,但當時確實考慮到你們在外面圍觀,不好叫大家都等著,所以用了罐藏時間加速了一下。

其實加上罐藏時間,成為劍客用了好幾個時辰呢。

說實話,一開始他是沒想到能那麼快悟劍成為劍客的。他也沒有必要追求這種極限速度,劍客這條路也不比誰悟劍快、成劍客早,比得是最終誰走的更遠。悟劍時厚積薄發,水到渠成未必就不好。

湯昭這兩年一直準備的是鑄劍,雖然也準備著悟劍,但次序要稍微靠後。他也做好了悟劍困難的準備,雖然悟劍和頭腦關係沒那麼大,但事事高過常人的天才張融也需要一年,其他人折騰幾年再尋常不過了。有的世家子弟年幼時便和劍睡在一起,朝夕相處,拖了十幾年、幾十年徒勞無功的也不是沒有。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長時間不能悟劍成功,就背著劍行萬里路,去北疆、去大海、去涼州大漠看一看。看看廣闊的天地自然,開闊眼界,磨礪心靈,再找高手對戰、去危險的魔窟誅殺天魔,在生死絕境中逼出自己的極限。

他甚至還準備好——萬一這次鑄劍不如人意,鑄出來的劍並不和他匹配,他還得拿著劍去和人交換,花時間尋覓屬於自己的劍。

但當鑄劍爐熄滅,劍出現的一瞬間,湯昭突然有明悟:

那些備用的計劃,大概是用不上了。

第一眼看到劍時,湯昭就已經恍然,這就是自己的劍。

這是很奇妙的感覺,湯昭無法用語言描述。其實這種感覺之前也有過,他在山上道觀第一次見到有人拿出離火劍法器的時候,就有一種感覺——那把劍,我也能拿。

但那只是一種澹澹的預感,說猜測也無不可,但這次不同,他有強烈的感覺,甚至說是濃烈的感情感情,這就是自己的劍!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即使用緣分描述也嫌太淺,更像父母一眼看見自己剛出生的孩子,血脈連心,無可作假。

雖然新生的劍灰撲撲的,就像新生兒一般是個皺巴巴的小丑孩兒,但在父母眼裡他無比可愛,與眾不同。

湯昭沒當過父母,但已經懂得了這種感覺。

當時,他抑制不住衝動,明知外面的賓客都已經到場,應該直接迎出去,還是在那種時刻伸手去拿了那把劍。

拿到劍的感覺——非常的溫暖。

他曾經拿過權劍,拿過術器,拿過合適自己的法器,都在一瞬間感受到了強大的力量,甚至對他的身心都造成了強烈的衝擊。

然而這把劍沒有,一切都是那麼溫暖,那麼柔和,就像泡進了溫泉水,不,比泉水更輕盈,就像一場冬日裡的日光浴。

漸漸地,他已經感覺不到劍,也感覺不到外面的光,光已經融入他的身體,光芒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們相融合,沒有一絲不適感。

在薛閒雲的旁觀視角下,剛出爐的劍已經悄然出鞘。

出鞘三寸,是為劍生。

一般情況下,劍與劍客的第一次會面也該到此為止。劍生要將劍鞘合攏,在漫漫悟劍之路上,求的是某一瞬間,劍刃從劍鞘中脫鞘而出,如開山裂石。

劍心的第一重境界——金石為開。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他,誠心爾。

任你有青雲之志,有聖賢之思,有蓋世之才,叩不開悟劍之門。劍心的第一步,是真誠。

對劍真誠,對己真誠,直指本心。

當拿到劍的時候,你最心底想的是什麼呢?

所有人都逼迫自己拚命想和劍相關的東西,但其實在悟劍時沒辦法決定自己在想什麼。

湯昭亦是如此,他讀的書多,腦子裡時時刻刻充滿著各種想法,何況在劍的沐浴下心地澄明,本該想到些什麼,本該悟出些什麼,沒想到這一刻想到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昭。

從日,從召。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最初這個名字,只是他父親從昭明先生那裡「借鑑」來的,是希望他將來能向那位文曲星一樣中個狀元,光宗耀祖。

後來,陳總來到這裡之後跟湯昭講了他名字的意思,昭,日明也,意思是明亮的陽光。他說道:「這個名字取得好,和你也相配。你要做個像陽光一樣的孩子。」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總覺得和天上的明日有了某種奇怪的聯繫,當然這只是他單方面的覺得。太陽待他與眾生並無不同。

雖然很可笑,但他確實是以明亮的陽光為理想要求自己的。

陽光,自己明亮,也照亮別人。

或許是緣分,他從水池中得到了《大日神車經》,修的罡氣是大日罡氣,連內力也改修了被稱為太陽之火的《丙火心法》,靈感方向也是火焰,連帶著劍種也和他相配,所用劍身材料更是以「金」為主,那也是陽光的顏色。

一切的一切,難道不是命中注定嗎?

今日握住劍,也感受到了劍似陽光一樣的元氣,是天意吧?

其實他早就這樣覺得了,只是總覺得認定自己是「太陽之子」,未免中二可笑,哪怕在心裡想想也覺得羞恥。唯獨當世間一切雜慮消失後,自己也不再有世俗之念,能夠這樣安靜的、細細的思考,能夠追朔過那麼久遠的時光。唯獨這時,他手握這把和自己心血相連的劍,心底的想法也如溫泉里的泡泡一樣一個一個冒了出來。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狀態。

有人說,人死前會把一生的經歷都會如走馬燈一般的閃過,那麼一個人出生之前,是否也有這樣的時刻呢?在光暈中細數前世,憧憬今生。

只是沒有人記得出生前的事罷了。

而現在,一個年輕人找到了自己的劍,將與之相伴長遠,開無限未來,難道不是新生嗎?

又或許不是他的新生,是劍在新生。這本來就是一把初生的劍啊。

就這樣回憶著,思考著,感受著。

思路有的時候清晰無比,有的時候混沌莫名,有的時候如天外飛仙,到最後無數念頭像線團一樣繞在一起,已經找不到線頭。

他也從呆滯中反還,側頭,看向天際。

劍廬的窗戶已經打開,此時正是清晨,一艘大船在憑空出現在沼澤上,船身披著一層澹澹的金光,仿佛剛從太陽里回來。

這讓他心中一動。

這一動,就像堰塞的冰川被打開一個口子,洪水從中傾瀉而下,奔騰千里。

「從小想成為陽光,成長至今從未改變,將來也不會改變了。」

我的路就是如此。

「就從這一刻開始吧。」

隨著他無數念頭最後歸於這一句話,未必是多高明哲理,卻打動了他手中的那把劍。

劍心的起點本就是一份誠心,一種覺悟,一個誓願。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轟——

一道道光芒從身後展開,幾乎要衝天而起。

薛閒雲在旁邊,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這時看到這種情形,更是驚得下巴要掉下來了。

他自己也是劍客,如何不知這就是劍心開悟的徵兆?

然而……現在的是劍可不對啊。劍客的誕生也要時間,外面的大船已經來了,那些心思各異的賓客眼看聚攏,要讓他們花費時間全程圍觀,失不失禮先不管,萬一有個心術不正的搗個亂,打斷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遭了。

「真拿你沒辦法。」薛閒雲伸手拉過一個罐子。

這是他們早早準備好的時間罐子。本來是為了以防萬一的。萬一的萬一鑄劍最後時間出現差錯,賓客又到了眼前,還可以爭取一點兒時間來調整,以免當面現眼。

時間也不多,不過三個時辰。

最後……

——

當時的情景一閃而過,湯昭反問池副使,道:「副使,你怎麼會沒有劍象呢?難道您沒看到沖天而起的那道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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