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霜雪又開始緩緩飄落。細碎的雪沫落在白霜的眼角,又很快融化掉。它一動不動的望著遠方。

唐閒也沒有想到,這最為可怕的危機竟然就這麼解除了。

「這多疑的性子,倒是幫了大忙。但它以後還會再來吧?」

白霜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法官多疑,我主人的情況只要它不知道,便不敢再來,而且這個位置,它也只是通過你們身上的標記利用因果之力尋來,如今因果的標記已經被主人抹除,這世界那麼大,它又如何尋找到這裡?】

唐閒聽到白霜這麼說,才真正放心下來,說來也怪,似乎白霜的話,可信度極高,天然便給自己一種勇氣。

在方才最為頹喪的時候,也是由白霜出生安慰自己。

只是這一刻的白霜,再也沒有了此前的淡定從容。白霜的語氣也顯得十分孤獨落寞。

它的身影一變,曼妙的身軀漸漸顯現,貴婦人的姿態第一次出現在唐閒的面前。

唐閒雖然早就猜測白霜可以變成人類,但就這麼見到了還是極為吃驚。

因為白霜的臉……瞬間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當然不是生母,而是將自養育自己的鐘遙。

鍾遙的臉,和白霜也不是特別的像,約莫六成相似,白霜看起來更為成熟,帶著只有經歷過歲月之人獨有的韻味。

但不管怎麼樣的女人,在黯然神傷的時候,都是楚楚可憐的。

這種特殊的相似感,讓唐閒一時間有些疑惑。

白霜說道: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它呢?」唐閒指了指玄鳥。

玄鳥也算因禍得福,在時回之里的作用下回到了巔峰狀態,唐閒雖然知道玄鳥並非法官一脈,和法官已然斷絕來往。但玄鳥做過的惡也不少。

二人雖然有著共同的敵人可以合作,但在百川市就不一樣了,百川市擁有著無數的人類,唐很肉和玄鳥之間也還有不小的仇怨。

「怎麼對它,看你態度。」

唐閒沒想到白霜會如此的佛系。

【我是來找你的!】玄鳥大喊道。

「如果你不是法官那樣的獸神級別的存在,理論上來說,你的言語白前輩無法聽懂,我來給你翻譯好了。」

唐閒便說出了玄鳥與法官決裂的原因。

事實上白霜給出那片羽毛,為的也就是要讓玄鳥和法官之間斷絕來往。

這件事雖然唐閒做起來很順利,但實際上也不容易。

那場萬獸之圍,若是沒有元霧的爆發,唐閒也很難活下來。隨後擊殺神隱,鬥法官,這些過程也都充滿兇險。

白霜說道:

「如果你要留它,遍讓它隨我一起,如果你覺得它得死,現在便可以動手了。」

唐閒分析著白霜話語裡的意思,猛然發覺白霜是將一切選擇權推給了自己。

哪怕自己不久前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將法官引來了百川市。而即將得知的秘密,必然和那位嚇退法官的銀河有關,這個秘密如果被第三人知道了,必將極大幅度的增加百川市可能出現的危機。

玄鳥是一股不小的戰力,但是否要知曉這個秘密唐閒也拿不准。

白霜像是已經徹底不再管這些事情。

猶豫了幾秒鐘後,唐閒說道:

「帶上吧。」

白霜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為什麼?】

玄鳥雖然聽不懂白霜說的話,但卻能夠從唐閒話里的意思中揣測出含義。

唐閒說道:

「你與我之間雖然有共同的敵人,但你本性可不是什麼善茬,只是你的能力的確對我很有用,事實證明,法官也無法強行進入靈薄獄。」

玄鳥說道:

【這是利益至上?】

「利益加感情的共同體間才能算最為合適的合作對象,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在萬獸圍剿我的那場戰鬥里,表現的比我還強的,是一個人類,這樣的人類,在這座百川大城裡可不少,我在南方還有海神的傳承,以及海神的勢力,你應該知道你和法官之間的差距,你想報仇的話,就要明白我是你最大的倚仗。」

唐閒的目光平靜而深邃,像是能將玄鳥洞穿,他最後說道:

「而且那場圍剿之後,我要殺你,也就是呼吸間的事情,就像當年白曼聲和卿九玉也是我的敵人,後來因此臣服於我,現在她們都是我的朋友,我為她們做的事情不少,有些事你也知道。」

唐閒這句話里一半真一半假。玄鳥卻是半個字沒有懷疑。

手撕卿九葉的那個場面,它可是看到了的。

白曼聲對唐閒的目光,它也看到了。

唐閒的意思很簡單,是敵人,便會死的很慘不死不休。

是朋友,那便會拚命去守護。

這樣的反差之下,該怎麼選並不難,難的是有選擇的資格。

唐閒給了這個資格,玄鳥也沒有遲疑:

【若法官能死,若能為我的主人報仇,我這條命便是你的。】

「成交,白前輩,帶路吧。」

白霜點點頭,往身後的山洞走去。

……

……

白霜身後的那座青山,仿佛不會隨著時光四季而變化,就像是處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領域裡。

這個唐閒半年前就想知道的秘密,終於將要揭開。

山洞內很大,即便是玄鳥也能低空飛行於其中,這裡有著不同季節里的各種花草,無論哪一種花,都仿佛被包裹在一個特定的小時間結界裡。

一個人明明受了很重的傷,即將死去,卻還要弄得這般風雅,唐閒忽然覺得,這個銀河說不定是個女人,說不定是個不要死卻也不要骯髒的活的人。

想起了初尋白霜時,那條由植物藤蔓組成的通道,也是頗為美觀,唐閒便越發確定。

因為白霜是一個佛繫到了令人髮指的存在,所以這些花里胡哨的,大概還是白霜的主人弄的。

他忽然想到了千年前那位武俠巨匠筆下的無崖子。

沒有夸虛竹聰明,卻嫌棄虛竹長得丑。這絕世高人,是不是都有些神經病?

這麼想著,順著滿是鮮花的過道,唐閒見到了銀河。

他見到銀河的時候,也不知怎麼的,就忽然整個人頓住。

這個世間自然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

唐閒眼中還自帶一套魅力值評測系統,卿九玉的妖嬈,白曼聲的清冷,這些極端的美麗唐閒都見過。

但卻沒有一個如同銀河一樣讓他震撼。

銀河披散著一頭雪一般的頭髮,穿著素白的袍子,裸露出勻實的胸膛,然後病臥在滿是鮮花的石床上。他臉色蒼白的病態,這病態也有損於他絕世容顏,可即便如此,唐閒想著如果秩序者那套天賦能夠對其有用,他一定是自己見到的第一個魅力值為一百的男人。

銀河見到唐閒的時候,嘴角泛起輕微的笑意,寒冬仿佛忽然變成了初春。

連周遭的花也都跟著開的更盛。

唐閒搖了搖頭,說道:

「我沒想到這個世間還有這麼……好看的男人。我也沒想到一個末日級的存在,在最後的時候,會是以人類的形態見我。」

「因為好看。」

銀河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唐閒只感覺如清泉入口,如流水擊石,如微風拂葉,如指繞青絲。

這風華絕代的姿態,和上一個見到的一襲黑袍的法官,那真是天差地別。

倘若唐閒事先知道銀河的人類形態美至此般地步,他一定會在法官溜走之前補個刀:

「雖然你打不過銀河,但你長得比他丑啊!」

只是就如同曇花一樣,最美的一瞬間展露之後就是凋零。

唐閒不是笨蛋,他一開始就知道白霜帶自己見這位獸神的目的——訣別。

白霜的眼裡滿是哀傷,這個向來從容的貴婦,此刻就坐在銀河的石床邊。

數百年來,他們相依為命,她帶著他走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見過了所有最美的風景。

或許很美好,可對於這樣長壽的生物來說,這一切種種,不過都是臨別前的夕陽無限好。

如今夜幕終至。

銀河的目光很溫柔,對著唐閒的第二句話,便直接奔入到主題:

「我的時間不多了。」

或許白霜曾經見過自己的母親,因為白霜和鍾遙有些相似。但銀河的樣子,唐閒的確是第一次見。

他也不知為何,大概是感嘆美到極致的生命將會凋零,顯得很感傷。

一個操控時間的人,對自己說,他的時間不多了。

「您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儘管說便是。我想……此前的種種考驗,我也許沒有完成的很好,或許讓您有些失望,以後我會更慎重些。」

銀河也許還可以活很多年,死亡逼近,也只是因為今日他耗費了太多的力氣,嚇退了法官。

而法官的降臨,唐閒一直很自責。

銀河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容,他緩緩搖頭,說道:

「這不怪你,法官是我們幾個之中最善於隱忍的,被它騙到,並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畢竟我們都被它欺騙過。」

銀河的臉色更蒼白了一些,他繼續輕聲說道:

「兩個世界都在崩壞,我本該對這個世界多作為一些,時回續命終究也只是一種無奈之舉,我老了,也快死了。」

白霜眼一紅,別過頭去。

唐閒知道這是一種託付,他對待任何萬獸,向來都是人本主義。但對銀河,卻是發自本心的佩服,也擺出了一個晚輩的姿態。

如果沒有銀河,百川市早就毀滅了。

今日他更是以性命再度解救了百川市。

這個世間的確有這樣的人,他不曾在歷史裡高調的出現,但命運一旦讓自己遇見這樣的人,便會打心底的佩服他。

銀河便是如此。

「我死之後,小霜會幫助你,她會將知道的一切告訴你,小霜的性子……比較淡然,你可得慢慢適應。」

提及白霜,銀河的笑意更深了些。

這對主僕,數百年的相依為命,其感情自然也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主僕之情。

唐閒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其實也是在委託自己以後照顧好白鹿。他點點頭,沒有說話,繼續等待著銀河交代。

「百川市是人類最後的城市,在這裡,我見過感人的事情。我認為伊甸當年說過的那句話很對,人類有著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我們也應該對人類多有饋贈。只是很可惜,我啊……實在是無法給到更多了。」

銀河的眼裡終究是帶著幾分遺憾的。

「唐閒……你再過來些。」

感覺到銀河的氣息越發微弱,唐閒走到了銀河的身邊。銀河舉起右手,食指在唐閒的額頭處輕輕的點了一下。

唐閒只感覺到似乎有一種極為神奇的力量落在了自己體內。

「很遺憾,幾個獸神的傳承,我大概是那個最寒酸的,這是一道時回之力,你要慎用它,因為你只能使用一次,這一次你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回到巔峰狀態,你也可以將其用在他人身上。守護自己,或者守護對自己重要的人。」

銀河的語態溫柔,也帶著一絲氣力不足的虛弱。

唐閒點點頭說道:

「前輩放心,我一定會慎用這股力量。」

銀河說道:

「我以前去過很多地方,萬獸界對我來說,是美麗的故鄉,但那裡終究過於野蠻原始。而後伊甸帶我去了人類的世界,我見到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我真的很想很想再繼續守護這個人間。也因此啊……我才苟活到現在,因為這些年,人類活得實在是不怎麼樣,這片故土也無比的冷清,直到那一天,你帶著那條龍出現了。」

「我很欣喜,終於有人走出了那個地方,而且能存活下來。這或許不能證明什麼,但至少是一個開始。後來你做的事情,小霜也對我說過,你帶給了我不少驚喜,唐閒。」

唐閒感覺到鼻酸。

銀河此刻越是溫柔,他便越感覺到自己的不盡力,也越發的愧疚。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類,也很有機緣,將來要戰勝法官,以及比法官更強的敵人,你必須要找到所有獸神的傳承,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很可惜,我不能見證到這個世界煥發生機的一幕。」

唐閒搖著頭,一時間失語,一個字也說不出。

銀河很遺憾,卻也很滿足,像是已經見到了那個燦爛的,屬於人類與萬獸的未來。

銀河的手緩緩垂落,他的雙眼,也慢慢的閉上,呼吸也一點一點的消失。

他嘴角泛著溫柔的笑意,生命的最後一刻,這位風華絕代的獸神,也沒有顯得狼狽和窘迫。

「以後的人間,就拜託你了。」

輕微的聲音細不可聞,就像那些落在了白霜眼瞼上的霜雪,而後緩緩融化。

唐閒的胸口似乎被什麼東西堵著,他還是開不了口,只是認真的,用力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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