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萬業的穿著很正式,仿佛剛剛參加了某個朋友的葬禮一樣。

那座石碑仿佛就是朋友的墓碑。他一身黑色的西裝也讓氣氛變得有些肅穆。

唐閒走到這裡的時候,黎萬業才開口說道:

「很安靜吧?從來無法想像,金字塔有一天可以這麼安靜,六百米之下的空間裡,沒有一點聲音。」

唐閒點點頭,他也是第一次感受金字塔里如此死寂:

「這塊石碑內容已經消除了。」

「是的,我接管這座堡壘的時候還在。這裡寫著:『神的僕人,你為神做的一切,必將被神恩賜。』上半段是這麼寫的,下半段則是一些礦區的資料。哦,我倒是不用跟你解釋,畢竟這座堡壘是你開拓的。」

「我不記得了。堡壘的戒指宋缺應該是沒有給你才對。」唐閒說道。

「他扔在了礦區,康斯坦丁這麼對我說的。大概是為了儘可能的妨礙秩序者,又防止帶著戒指暴露自己位置。於是扔在了礦區。」黎萬業提起宋缺,帶著一絲微笑。

「他倒是越發謹慎了。」唐閒也掛著笑。

「我其實很早就監視過你,那個時候你在天選之試上的胡言亂語,被小虞給藏了起來,她對你的喜歡有些病態,我也因此關注過你。」

黎萬業說起這些過往很自然,他的神情有沒有一絲沉重之色,似乎今日只是在與一個故人交談。

唐閒點點頭,兩個男人話匣子仿佛便由此打開。

「抽不抽煙?」黎萬業點了一支煙。

「不了。傷肺。我很嬌弱的。」唐閒說道。

黎萬業笑了笑,接著之前的那句話說道:

「所以我也想過,假設小虞要嫁給你,你和宋缺會不會爭?」

唐閒沒有說話,黎萬業笑容更深。

「哪裡能想到,宋耕朝生了這麼一個不爭的兒子,我兒黎錚,有鐵骨錚錚之意,也有大爭之意。宋缺,卻是真真正正的君子。這樣的人,其實很難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最終,宋缺站到了最高處。」

「鐵骨錚錚?古語今用的話,鐵骨錚錚的意思可徹底反了過來。至於宋缺,他的確早就該死了。不過我不捨得。」

唐閒也在笑,但內心並不覺得好笑。他知道黎萬業這會兒越是顯得悠閒,做出的決定就越狠。

「是啊,英雄不容於世,但你偏要他活著,還要一直站著活。我很羨慕他。」

「你羨慕他?拉倒吧,這裡沒別人就咱倆。宋缺你可不羨慕,甚至私底下告誡過黎錚黎小年不少次不要學宋缺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在這個地方,我居然還遇到了一個知己。」

「錢難掙,屎難吃,英雄難當。也就宋缺那個人,人生起落了好幾次,初心不改,真對得住這名字,缺心眼的缺。」

黎萬業覺得這話也有點意思。

「你和宋缺成了朋友,這件事很好。齊家的兒子齊尋不行,太紈絝了,我兒黎錚,各方面還不錯,但心性終究缺少些傲氣。小年……早些年活得太荒唐,狠不起來。其實年輕一輩的俊傑,我都有所了解,如今想來,我女兒嫁給你,也不算委屈。」

黎萬業頓了頓,說道:

「小虞以後就拜託你了。我同意這門親事。」

「我又不讓她管我叫爸爸,什麼拜託不拜託?你同意你就去對她說。」

怎麼這幾天每個人都在拜託自己?每個人都有赴死的覺悟?

銀河為了人類唐閒可以理解,那畢竟是一個風骨與風華並存的真正至高者。你黎萬業是這樣的畫風?你不該是想盡辦法屈膝求生,臥薪嘗膽最終重臨巔峰?

梟雄末路,唐閒內心這般想著,卻也說不出口。

黎萬業說道:

「你認為我還能有這樣的機會?」

「有。但是有些麻煩。」

「這樣的麻煩便是變數,你也未必能夠控制得住。我若回去,不管你怎麼說,你編出怎麼樣的事實,你都無法保證能夠平息人們的怒火不是麼?那些審判騎士是死物,這件事已經壓不住了。這個世界六分之一的人口死在我手上,被我當作工具驅使,你知道這是怎麼樣的罪孽嗎?」

「知道。」唐閒的臉上笑容斂去,沒有什麼表情。

「我以前冒險,不管是投了哪個陣營,我都能確定黎家有後路。所以我可以冒險,但這一次不行,我若走了,秩序者這邊容不得我,那個宋缺口中的避難所,也容不得我。恐怕之後,小虞是我女兒這一層關係,也會為她治理那個地方帶來不利。」

「是的,前邊兒就爆發過一次。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質疑為什麼堡壘內部是黎家管,離開堡壘了還得聽黎家的。」

「解決了嗎?」

「人少,鬧不起來,宋缺和小虞已經擺平了。」唐閒說道。

黎萬業點點頭,說道:

「但人多十倍百倍,這樣的事情就不好解決了吧?尤其是他們真正的意識到了審判騎士乃是死物,裡邊兒囚禁著的,是他們所愛之人的靈魂後,對黎家的憤怒便更盛。你還能解決嗎?」

「暴力可以解決世間一切問題。龍在天上飛,蛇與狐狸在地上走,郊外還有一隻鳳凰。」

「都是萬獸?你還真是一個傳奇。」

「所以你也不是非得死,一切會很麻煩而已。」

唐閒這句話,說的自己都沒什麼底氣。

黎萬業抖了抖煙灰,說道:

「你也說了,這裡就我們兩個人,大家要聊就聊實話。唐閒,人言可畏。屠龍勇士變成惡龍這樣的事情,小虞她有勇氣去做,但你我卻不能答應。數百年前人類被機械趕了進來,如今你將這些人放了出去,結束的戰鬥也就再次開啟。這個時候,如何擔得起內亂?」

唐閒沉吟了許久,說道:

「你可以作為囚犯活著,至少你該見見小虞。」

「見過了,她在底層說過的那些話,就是她成長的證明,那就是她作為女兒送給我這個父親最好的禮物。」

黎萬業又說道:

「我沒你想的那麼不近人情,你和小年私下見面過數次,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來,我奈何你不得,二來,你對於我的兒子們來說,也同樣是一個選擇。」

「小年去過華科苑的次數不少,你認為我不會不知道商路的存在?這一切我都看著,我不需要知道過程,我只需要知道我女兒還活著,且活得很好就行。」

「我不能讓人知道,黎萬業也有自己的弱點,宋耕朝喜歡在人面前表現出父慈子孝。但我不會這樣做,我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我黎萬業為了權勢,什麼都能做出來,什麼都能捨棄。我想我說的這些,你都能懂。」

黎萬業這個時候又遞了一支煙過來,說道:

「真不抽?不試試滋味?」

「真不抽。」

黎萬業點點頭,繼續說道:

「我自然不捨得死,萬一哪天你失敗了呢?我作為秩序者最忠誠的那條狗,還可以守著方舟堡壘,重新接管你們。所以我不能回去。」

「那你想回去麼?」唐閒問道。

「想啊,當然想。」

「我一直在想,你為何忽然這麼快做了決定。」

「問到點子上了,因為在我上頭的那個人,那個與你一樣,仿佛神魔層面的存在,他茫然了。」黎萬業說道。

唐閒知道這說的是康斯坦丁。他皺起眉頭,說道:

「康斯坦丁對你說了什麼?」

「很多,我有時候也很想知道,你們到底了解了這個世界多少秘密?對於那個神子,我一直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和你,似乎不是完全的對立,這與我更早之前遇到那位完全不同。」

唐閒說道:

「康斯坦丁是我的敵人,這一點沒得說。他有他的選擇,只是我沒想到他並沒有跟你一樣站邊,而是選擇了開闢自己的道路。」

黎萬業終究是不懂的,他想著那日康斯坦丁說的種種,其實也都是雲里霧裡,後面的時間,黎萬業便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這些年管理堡壘知道一些密辛,全部告訴了唐閒。

一些心得,也只是對付一些人的手段。

比如某個堡壘的領主,表面上慈眉善目和藹可親,背地裡卻是資深煉銅家。

比如哪個商界大鱷,表面上生意都乾乾淨淨,私底下卻做著種種違法走私。

這些密辛,是因為黎萬業相信,即便去了百川市這個避難所,人類的勢力會重新洗牌,有能力的人,終究還是會回到高位。

而掌控好一些把柄,弱點,能夠更好的利於黎小虞操控這些人。

唐閒全部一一記下。不管是關於康斯坦丁的,還是黎萬業這些年管理堡壘所知道的密辛。

這個人的確還是梟雄,明明知道自己的下場很慘,交代起這些事情,卻也是神情淡然,時不時的笑容讓人感覺無比穩重。

唐閒也知道,這是黎萬業為了黎家所能做的最後的貢獻。

自己回去之後,還得編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的真假,黎錚黎小年黎小虞都會很清楚。但他們都會假裝相信,然後明面上大義滅親,暗地裡悲痛很久。

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的。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黎萬業也終於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並不會很快的死去,事實上唐閒和黎萬業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哪一天以何種方式死去。

畢竟人類和秩序者的那場戰鬥還沒有打響。

待到黎萬業說完了所有,他說道:

「你得回去了。」

唐閒沒有回去,沉默了幾秒鐘後,他說道:

「換一個身份活呢?」

這一次他是認真的。前面的所有對話,他和黎萬業其實都是心知肚明,如果黎萬業不死,黎家在百川市就很難站穩腳。

但他還是想黎萬業活下來。

這個人罪惡滔天,可百川市百廢待興,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他若死了也是死了,但只要肯活下來,為百川市出謀劃策,起碼能贖回一些罪孽。

可黎萬業還是搖頭,說道:

「我都為了黎家,做到了這般程度,唐閒,你認為我可能會冒半點風險嗎?」

唐閒沉默。

黎萬業擺了擺手,隨後摸出了煙,此前和唐閒交代往事,黎萬業的腳下已經有了一地的煙頭。

臉上的從容淡定都是假的,所有看破生死捨生為黎家的勇氣也都是假的。

因為腳下這一地的煙頭才是真的。

唐閒以為今日大概便是如此,自己最終沒有完成黎小虞的任務。

如他所料,黎萬業是一個對他人對自己都狠的梟雄。

他便準備回去,黎萬業在這個時候說道:

「說起來,你該叫我一聲爹。我沒機會看到你和小虞的婚禮了。」

唐閒看了一眼黎萬業,黎萬業也很好奇,唐閒這樣的人,讓不讓自己占這麼個便宜。

可就在唐閒要開口的時候。

金字塔第九層內卻發生了變故。

灰色的光芒忽然出現在唐閒與黎萬業不遠處,那輪廓看起來像是一道傳送裂縫。

但與所有人用的裂縫又有區別。

唐閒認得,這是神座前往金字塔堡壘的傳送裂縫。

而從裂縫裡走出來的那個人,也很好猜,因為如今只有一個人可以出入神座。

唐閒很驚詫,黎萬業也很驚詫。

康斯坦丁的出現,他兩都沒有想到。

本能的,唐閒一步閃到了黎萬業身前,將黎萬業護在了身後,警惕的看著康斯坦丁。

而康斯坦丁整個人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態。

他的身體極不協調,就像是一邊受自己控制,另一邊卻無法感應,仿佛拖著半截不屬於自己的身子在一步一步的挪動著。

唐閒這才注意到,康斯坦丁的兩個瞳孔顏色也變了,左眼的瞳孔還是如同以往一般,右眼,卻散發著灰色結晶一樣的光芒。

使徒化形態的康斯坦丁,唐閒並不陌生,可眼前這個康斯坦丁,卻像是一般人類,一般使徒,同時——在艱難的抗拒著使徒化,想要奪回自己的意志。

但這一切似乎並沒有如願。

康斯坦丁見到唐閒和黎萬業的時候,也是一驚,隨即他露出了笑容。

那個笑容只有一半,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割裂開一樣。

「我的使命,由你而起,沒想到在這最後,也由你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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