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靠著枕頭,勉強坐了起來,臉上還帶著欣慰的笑容。

「好啊,陳矩,你說這個張……」

「張恪!」

「對,你說他是個書生,怎麼能領兵打仗,還殺了近百個韃子啊?」

陳矩微微帶笑,說道:「主子萬歲爺,老奴偶爾聽說了兩句,這些天一直伺候主子,也沒過問,想必汪公公知道的更清楚。」

輕輕一腳,皮球骨碌碌到了汪海林的腳下。其實就在陳矩提到張恪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頭就是一顫,嘴角忍不住抽搐。

按照大明的規矩,大功要巡按御史在兩個月核查完畢,小功一個月,然後登記造冊,上報兵部,再確定獎賞,忙活完至少要幾個月的時間。

不過義州的勝利有王化貞親手運作,在半個月之內就送到了京城。汪海林身為首席秉筆,還管著東廠,有什麼風吹草動,他肯定最先知道。

汪海林看到了捷報之後,簡直喜笑顏開,眼看到了年根兒,正愁沒有好消息告訴主子呢,有了這個捷報,這個年也就好過了。

汪海林都擬好了獎賞的辦法,不巧的是萬曆這些天病得昏昏沉沉,他一直沒有機會……

直到兩天前,和他關係最好的遼東監軍何汴派心腹秘密進京,把張峰的案子原原本本告訴了汪海林。

汪大太監一聽,頓時氣得臉色鐵青。

「飯桶,都是飯桶,何汴他的腦袋被凍住了嗎!怎麼連一個區區的把總都辦不了,他這個監軍太監怎麼當的?」

送信的小太監渾身顫抖,拚命的磕頭:「二祖宗,乾爹也沒料到張公公會突然插手……」

「廢物!」汪海林毫不客氣的說道:「怎麼就料不到?洪清泉去了遼東,咱家沒告訴他嗎?主子萬歲爺對遼東起了疑心,想要清查,這時候怎麼能出紕漏?讓一個小小的白丁給翻了案子,咱家就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了!簡直丟內廷的人,無能,飯桶,廢物!」

汪海林破口大罵,小太監嚇得渾身哆嗦,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半晌,汪海林總算是勉強壓住了怒火,說道:「那個朱金海不是瘋了嗎?再把小五子也弄死,沒了證人,抓不到他監軍太監。要是清查,拿幾個當官的,還有朱家人的腦袋頂罪,咱家看也就夠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放辦事放聰明一點!」

汪海林的主意和張恪猜的其實差不多,斷尾求生,這是最正常的選擇。

跪在地上的小太監急忙說道:「二祖宗,乾爹說了,放在以前沒事,只是這次決不能追查!不然,不然……」

「不然怎麼樣,還能牽連到咱家嗎?」

小太監也不敢說話,從懷裡急忙掏出了一本帳目,送到了汪海林的面前。

「二祖宗,請您看看這個!」

汪海林接過帳目,皺著眉頭翻著,越翻他的臉色越難看,像是漲得通紅,緊跟著氣得鐵青,到了最後竟然變成了沒有人色的慘白!

不愧是內廷的二號人物,變臉的本事比起川劇都一點不差!

也由不得汪海林不如此,這份何汴給他的帳本記錄的內廷在遼東採購的物資。這些年來宮裡需索無度,為了滿足宮裡的龐大胃口,遼東的商人和官員勾結起來,大肆的貿易,將鹽鐵瓷器布匹棉紗販售到女真和蒙古諸部,其中老奴就占了七成以上。

貿易的暴利大半都落到了內廷,落到了汪公公的腰包!

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向朱家要東珠和皮草就是汪海林的主意。一旦追查起來,他也少不了麻煩。

「哼,何汴他是豬腦子嗎,讓他們送東珠和皮草,他們就走私鐵器給老奴!簡直是自掘墳墓,不可救藥!都是一群豬腦嗎?」

小太監磕頭作響,哭道:「二祖宗,朝廷禁絕和東奴的貿易,底下人也是沒有辦法,只能出此下策!」

「呸!」汪海林狠狠的啐了小太監一口。

「還有臉給他們說情?難道看不明白嗎,那幫商人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們這是在威脅咱家啊!」

汪海林伺候萬曆十多年,他把萬曆的心思都摸透了。萬曆幼年的時候被張居正壓得太狠了,使得這位皇帝從心裡有股子爭強好勝的勁頭,三大征都打贏了,其實極大地滿足了萬曆的虛榮心。

直到老奴在遼東崛起,萬曆已經老了,已經力不從心,可是他還想著再來一場輝煌的勝利,給他的帝王生涯畫一個完美的句號,也給後代子孫留下一個太平盛世!

正因為如此,萬曆才會迫不及待的讓楊鎬出戰。

薩爾滸!

一切的希望都破滅了,萬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身體一下子就垮了。

萬曆畢竟做了快五十年的皇帝,比起他的孫子崇禎可要英明多了,失敗了,萬曆是懂得反思的,懂得找問題的。他隱隱約約的也知道遼東定然有嚴重的問題,才會派遣洪清泉去遼東。

汪海林的心裡都有數,他又看了看帳本,不動聲色的問道:「何汴他想著怎麼辦?」

「乾爹想著既然要查,不妨就讓他們查下去,只要查到了朱家是替主子萬歲爺辦事,一切都是宮裡讓的,那幫人自然就不敢查下去……」

「放屁!」

汪海林突然飛起一腳,把小太監踢出一溜滾兒。

「何汴這頭豬,要是把事情扯到了主子身上,有辱聖明,那才是逼著主子查,不查個水落石出都不行了!到時候他的狗頭落地,咱家也保不了他!」

其實不止何汴,一旦查下去,扯出遼東的黑幕,等於是觸動了萬曆最大的心病。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哪怕這條龍老了,病了,糊塗了,可是只要一個念頭,就足以讓他粉身碎骨了!

汪海林呆坐了半晌,才說道:「你去告訴何公公吧,趕快湮滅所有證據,不要搞什麼小算盤了,往宮裡扯那才是找死呢!咱家會盡力壓住案子,不讓萬歲爺知道。」

汪海林不耐煩的擺擺手,像是趕蒼蠅一樣,打發走了小太監。坐在椅子上,三角眼不斷射出憤恨的光,拳頭攥得咯蹦蹦作響。

「老祖宗啊,老祖宗。你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卻偏偏把江南織造局的肥差都捏在手裡,兒子我是看得到吃不到啊!偏偏能吃到的遼東,又是燙手的山芋,端得好算計!」

每句話幾乎都是從汪海林的牙縫擠出來的,苦思了半晌。

「來人,去內閣,咱家要見方首輔!」

……

汪海林和方從哲已經約好了,把遼東的事情暫時壓下去,案子不提了,張恪的功勞也壓下去了。只要等到風潮過去了,或者萬曆的病更重,幾隻螻蟻就不在汪公公的眼裡了!

只要東廠隨便安排個罪名,就能輕鬆除掉,一切都十分順利。半隻腳都邁出了鬼門關,陳矩竟然又活生生的把汪海林給拉了回來!

那個白髮蒼蒼,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老祖宗,下起手來真是狠辣到了極點,完美的詮釋了什麼叫做咬人的狗兒不露齒!

「汪海林,吃敗仗的事情有隱瞞的,怎麼打勝了反倒不好說了,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啊?」

「奴婢不敢!」汪海林只能咬著牙說道:「啟稟主子萬歲爺,奴婢在幾天前就得到了報告。的確有一批從炒花部歸來的義民到了大清堡,結果韃子緊跟著殺來,河灣村的新任里長張恪率領義民以水築城,以冰臨敵,打死打傷韃子百餘人,砍下頭顱近百具。廣寧參議王化貞已經上奏朝廷,奴婢想著等到人頭送到了京城,點驗完畢,再像主子報捷!」

萬曆聽完點點頭:「好啊,總有人說遼東苦寒,這個張恪竟然能巧妙利用天氣,也是一個奇才,遼東缺兵少將,出了人才,不能不用,你們都想好了要怎麼賞賜嗎?」

這句話剛出口,陳矩突然跪在了龍床前面,慌忙說道:「主子萬歲爺,依老奴看,不要賞張恪什麼了,能赦免他兄長的罪名就感激不盡了!」

「罪名?什麼罪?他的兄長又犯了什麼罪?」

萬曆的目光快速掃過了陳矩和汪海林,聰明莫過帝王,手下這兩大太監都太反常了!願意搶功的汪海林閉嘴了,不聲不響的陳矩怎麼多事了!

這個張恪到底牽涉到了什麼?

最後萬曆的目光落在了首輔方從哲的身上。

「方首輔,你和朕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從哲早就感到了萬曆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慌忙拜倒在地上。

「老臣剛剛接到了遼東經略熊廷弼,還有監軍僉事洪敷敎上的摺子,提到了一樁冤案。」

「冤案?給朕說說!」

「是!總兵賀世賢的部下把總張峰奉命巡視邊境,查獲了一支走私廢鐵器和藥品的商隊,把總張峰就把商隊扣下。在三天之後,巡撫周永春等人去親自查驗,結果發現車上竟然裝得全是糧食,商人朱金海又懸樑自盡。周永春就治了張峰盤剝商人,致人死命的罪!」

「嗯!」萬曆問道:「這個張峰就是張恪的兄長吧?」

「沒錯,張峰定罪要問斬的時候,張恪和監軍僉事洪敷敎一起了到了瀋陽,以斬殺武將必須上奏朝廷為名,阻止行刑。在其後的兩天多,張恪接連找到案情疑點,更是抓住了炸死的商人朱金海,如今參將何光先,還,還有監軍何汴的手下小五子全都被抓了,正在審訊……」

方從哲正在說著,可是偷眼看去,只見萬曆臉漲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咯響。

「好啊,真是好啊!怕朕敗得不夠慘,給建奴送鐵器,真是太好了!」

萬曆喊著,身體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陛下(主子)!快傳太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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