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磊仿佛回到當年,自己創造軍區單槓繞腹記錄的那天。

那亦是這輩子,除了結婚生子之外,留給他記憶最深刻的一天。

洪磊喜歡單槓繞腹。

唯有這個科目可以不拼技巧和天賦,只需要咬牙,堅持,享受痛苦。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

戰友們圍成一圈,為他數數,大聲歡呼。

洪磊繞啊繞,繞啊繞。

「特種兵?別傻了!磊子,你是我帶過最好的兵,你夠勤奮,肯拚命,也老實聽話,就算再難再複雜的科目,一遍學不會就十遍,十遍學不會就一百遍,哪怕真的學不會,也叫人不忍心罵你了,真的,放在和平時期,你就是最棒的士兵,要是抗震救災,說不定你還能成為英雄。

「但特種兵不同,這次地球軍新成立了十支特殊部隊,那都是要挑選……真正的士兵,是要去殺人的。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拚命,還是練不好很多科目嗎,因為你身上沒有殺氣,你完全沒做好殺人的心理準備――這不怪你,99%的人都沒有,就算穿上軍裝,接受軍事化訓練,他們依舊是更加強壯些的老百姓而已。

「只有1%的人,能突破心理的極限,把自己變成嗜血的怪獸,冷酷的機械,兇殘的妖魔,可以毫不猶豫擰斷一個活生生的同類的脖子,唯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加入特種部隊!

「別練了,磊子,再練下去會出事的,你的問題不是技術,而是心理,這是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洪磊不明白。

他繞啊繞,繞啊繞。

「你的腰椎壓縮性骨折,險些傷到神經,現在雖然勉強恢復,但不適合再進行高強度和重體力的運動――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再適合一線戰鬥部隊,有沒有考慮過,加入工程部隊?

「去工程部隊,學習操縱和維修工程機械,有一技傍身,將來回到社會上都有口飯吃,這是最好的安排,對吧?」

洪磊不知道。

他繞啊繞,繞啊繞。

「磊子,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啊……啊……」

他顫抖著,激昂著,喘息著,繞啊繞,繞啊繞。

「爸爸,哈哈哈哈,來抓我啊,你這個笨爸爸!」

他歡笑著,伴著鬼臉,佯裝生氣地吼叫著,他張牙舞爪,追著兒子,他繞啊繞,繞啊繞。

「走開,是你害死媽媽,媽媽是被你氣死的,活活氣死的!」

他張大了嘴,口乾舌燥,不知所措地繞啊繞,繞啊繞。

「洪先生,您的心情我們非常理解,我們也和您一樣悲憤,想要找到真相,我們已經投入了最精銳的力量去搜捕兇手,一定會將真兇繩之以法,所以,也請您理解,我們暫時……不能讓您看到令郎的遺體,有很多證據還在採集,還牽涉到一些超自然現象……總之,感謝您的配合,請您相信法律,相信當局,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他一直很相信法律,相信當局,相信……正義。

他繞啊繞,繞啊繞。

「破紀錄了,破記錄了!」

一千三百二十二,一千三百二十三,一千三百二十四,一千三百二十五!磊子萬歲,萬歲,萬歲!「

那一年,那一天,天空很藍,陽光很燦爛,他和妻子還沒有相遇,小飛既沒有出生,也沒有死去。

那時候,他的牙齒很白,皮膚很黑,笑得很燦爛,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完好無損,每一個早晨都堅硬如鐵,他依舊相信希望,相信組織,相信法律,相信正義,相信明天會越來越好,相信前方是一片燦爛和光明。

他從單槓上跌落下來,倒在戰友們的懷抱里,無比幸福地昏死過去。

……

悠悠轉醒時,洪磊發現自己傷心過度,倒在妻兒的墓碑前,已經躺了三四個鐘頭。

天色昏暗,大雨如瀑,現在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就連公墓管理員也懶得跑到這麼偏僻的墓區里,他竟然沒被人發現。

「這是什麼?」

洪磊發現自己面前有一灘黑色的嘔吐物,黏糊糊像是某種膠質。

自己的身體真是越來越糟糕,竟然吐出這樣的東西。

洪磊喃喃自語,習慣性去揉搓關節。

他原本就宿疾纏身,每到陰雨連綿的日子渾身關節都痛得要死,更別說在大雨的墓地中躺了這麼久,關節更像是插進去萬千……冰錐……

洪磊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關節,肌肉和骨骼,竟然一點兒都不疼。

非但不疼,渾身上下更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就像是回到了夢中,二三十年前的青年時期。

不,簡直比青年時期,還要強壯百倍!

「怎麼回事?」

洪磊眨了眨眼,看著遠處的墓碑發愣。

然後他發現,自己能看清楚墓碑上的字。

「先……母……曹……鳳……娥……之墓?」

再眨眨眼,沒錯,他竟然可以在大雨滂沱的夜晚,看清楚對面山坡上,至少相距兩三百米外,任何一塊墓碑上的每一個字!

鬼使神差,洪磊舉起手臂,用手指比劃出了手槍的模樣,瞄準對面的墓碑。

剎那之間,這輩子接受過的每一次射擊訓練,包括每一枚子彈的彈道,都清晰無比地呈現在腦海中。

「啪勾。」

洪磊的食指輕輕一彎。

他產生強大的信念,甚至強烈到在腦海中形成清晰的畫面,倘若他手裡有槍,即便是有效射程不超過百米的手槍,也能精確命中對面墓碑上最小的字。

這種感覺,太詭異了。

洪磊感到一陣恍惚,腳下一滑,竟然朝下一層跌落。

這片墓區,依山而建,就像灰色的梯田。

越往上,走起來越累人,價格也越便宜。

洪磊妻兒的墓穴,便在墓區的最上層,高低落差近百米,仰面栽倒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

豈料,就在他後仰跌落時,身體卻本能反應,二三十年前接受的所有軍事化訓練都在瞬間爆發,就像是「開竅」一樣,令力量、敏捷和反應都提升百倍。

他像是一隻從九層高樓跌落的貓兒,在半空中精確微調姿態,從跌落變成奔跑,從奔跑變成衝刺,恍若一縷輕煙,從一排排墓碑上跳了下去,只用三秒鐘,就跳到了落差百米的地面上,穩穩站定。

洪磊捂著自己的心口。

「咚!咚!咚!」

心跳低沉而有力,就像是地獄中傳來的鼓聲,絲毫不亂。

深吸一口氣,洪磊雙腿發力,在地上踏出幾道縱橫交錯的裂痕,又用了三秒鐘,竟然跨過無數墓碑,回到了山頂上,妻兒的墓碑前面。

洪磊一屁股坐在妻兒面前,有些哆嗦地點上了煙,感知著腦海中各種殺人技的瘋狂浮現。

伸出雙手,剛才的熱身令他出了一層細汗,但汗水也和嘔吐物一樣,是黏糊糊的黑色膠質。

「老婆,小飛,你們是和我在一起嗎,這就是你們的在天之靈嗎,你們究竟把我……變成什麼了啊!」

洪磊顫抖著,雙手亂抓,抓到墓穴旁邊的小石子。

微微一用力,繚繞在手掌旁邊的黑氣濃郁起來,小石子瞬間變成細碎的粉末,如沙礫般從指縫中滑落,在雨水的沖刷下無影無蹤。

一如,那曾經幸福和美好的日子。

洪磊抓了一塊又一塊石子,把他們全都捏成細沙,隨風而逝。

他就這樣痴痴地看著,看著,看了很久。

原本全白的頭髮,又有一半恢復了黑色,黑白交錯,顯得愈發落魄和狼狽。

忽然,中年男子笑起來。

他站起來,給妻兒上了最後一炷香,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

然後,跪在墓穴上,抱著冰冷的墓碑上那兩個名字,深深親了兩口。

最後,他從焚燒紙錢的臉盆里,找回了一張黑黢黢的照片。

全家福已經看不出面目,只剩下三個黑色的剪影。

他將照片插入心口,挺直腰板,離開公墓,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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