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酉時末,天已完全黑了,淡月如鉤,殘星點點,夏蟲喧鳴。

文瑄一行人在夜色中終於到達了覆船山山腳,只見一個規模與小阜舍村差不多大的村落坐落於此。

「累了吧?這是山腳的安樂村,今晚我們便在此歇息,明日清晨再上山。你可以自己先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想起來什麼,等我將大家都安排好了再來尋你。」文顯忠吩咐了文瑄兩句就急匆匆地走開了。

文瑄只好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村裡閒逛起來,也逐漸發現了這個小村的怪異之處。

以常理來說,小阜舍村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明教總舵怎麼也該派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問詢一下情況或者派人增援才對。

可如今非但山上的人沒有動靜,安樂村的村民也都平靜得出奇,人人面色如常,只當小阜舍村的一行人像是路過借住的商旅一般。

不過文瑄已經對這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見怪不怪了,在安樂村裡逛了幾圈之後就把目光對準了建在村子旁的一處寺院。

寺院並不算大,橫亘山路中間,看起來好似與上山的山路相連,所以顯得頗為宏偉壯觀。

文瑄來到寺門之前,只見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書有「佛全寺」三個大字,看上去磅礴大氣,浩然長存,落款處的「寶志公」留名卻是歪歪扭扭,宛如肆意而書一般。

寶志公……寶志禪師麼?看來這覆船山里指不定還要給自己帶來多少的驚喜。

寺兩旁門柱上刻著的楹聯也頗為奇怪,右邊是「上山凈心」,左邊則是「下山安樂」,安樂村的名字估計也是由此而來的。

「可是想起來什麼了?」文顯忠的聲音突然在文瑄耳邊響起。

文瑄想得入神,以至於都沒有聽見父親的腳步,被其驚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沒有。」

文顯忠輕笑了一聲,回憶道:「記得你娃娃大小的時候,第一次到這裡便闖出了不小的禍事,當時你無論如何都要將寶志禪師的落款給刮下去,否則就趴在寺廟的門檻上又哭又鬧。你娘也實在是太寵慣你,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根幾尺長的高香來,還真就讓你舉著香騎在她的脖子上去燙人家牌匾上老禪師的親筆題名。」

文顯忠越講笑得越是開心,伸手指向牌匾道:「你瞧,那個『寶』字的第一筆上是不是有個黑點,那便是你生平的第一幅畫作了。要不是當日我及時趕到,真不知道你們娘倆要鬧成什麼樣子。」

文瑄想像著當時的場景,跟著嘿嘿地傻笑起來,「那就沒有看門的人來攔著我們嗎?」

「你娘仗著自己是女流,一群小和尚哪敢近她的身?事後我便揪著你狠狠打了一頓,在那之後你每每走到這裡都要瞪這牌匾一眼,仿佛當時是寶志禪師抽了你的屁股一樣。」

文顯忠講完了這些往年趣事,一拍兒子的肩頭,悵然道:「走吧,我帶你去找你娘,你昏迷的這段日子你娘可沒少偷偷抹眼淚。」

「我娘?她不是在山上嗎?」文瑄有些好奇,因為方才父親才說過明日清晨上山。

文顯忠帶有皺紋的面孔悄然換上了溫柔的神色,解釋道:「你娘啊,每到她放心不下的時候,都會提前守在寺里的香房等我,我想她今夜一定也在這裡了……」

文瑄悶聲點了點頭,跟在了父親身後。

窗外急躁的鳴蟬聒噪不停,香房內昏黃不定的燭光將周氏的影子拉得斜長,將她原本略顯富態的身形顯得消瘦了些。

如今的她眼力已不大好,手上刺繡的活做得沒有往日靈巧,往往需要停下來借著燭光反覆觀察紋樣後才敢繼續下針。

饒是如此,寓意平安的竹節圖樣也已經頗見雛形,想必再過不久一幅精美的刺繡便可完成。

出身江南名門望族的她雖然跟著心愛之人顛簸半生,放棄了一世榮華,可卻從沒吐出過半個「苦」字,在背後默默地替文家相夫教子,並以此為樂。

對一個婦道人家而言,國恨也好家仇也罷,經歷了半生浮萍之後已經很難再同自己的夫君一樣將這些恩怨視為畢生追求。

對她而言,膝下獨子的一顰一笑才是最能讓她看得見摸的著的人生期盼。

直到夜晚將屋外徹底暈成一片墨色,周氏才縫完了最後一針。

她拿起手邊的銅鏡理了理髮髻,卻又不小心看到了令人心煩的銀絲,自兒子不省人事之後,這可怕的冰雪便會每天悄悄落在她的發囊上,直到她親眼所見,才遲遲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周氏做完手上的繡活後起身挪了挪矮凳,將自己和它朝向門外。

因為無論是繡花還是銀髮都還不足以讓她對村子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視而不見。

孤零零地等丈夫和兒子回家,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漫長的守望。

直到她愁了又愁,嘆了又嘆,乏倦到快要睡著的時候,這扇將她和這對父子倆隔成兩個世界的門扉終於被敲得「砰砰」作響。

婦人為了開門而邁出的箭步如閃電般快,所幸門後站著的人影正是她心中所盼……

文瑄在路上設想過無數次與母親見面時的情景,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

她哭得是那般動人,落淚是那般快。

以至於使文瑄這個不會哭的人還沒張嘴喊出「娘」字,就同樣哭得那般動人,落淚那般快。

文顯忠在後面不忍看著相擁而泣的妻兒,偷偷抹了抹眼角就轉身走開了。

這一刻他不知道要為包括自己在內的每一個漢家男兒作何開脫,因為是他們的無能和懦弱才致使眼前的妻兒嗚咽流淚。

在心底說句大不敬的話,他有許多時候真想將幾個最無能的趙家皇帝和姦佞臣子從奢華的墓室中給重新挖出來,讓他們伴隨著無數稀世珍寶下葬的骨頭見見這個被蒙古鐵騎踐踏著的大宋河山與萬千臣民,好好地問他們一句:你們情何以堪,何以安息!

夜色蒼茫中身形佝僂的老叟越想越恨,他攥緊了拳,他咬緊了牙,他恨不得將報國無門的拳拳赤心挖出來讓青天開眼瞧上一瞧!

可當他艱難緩慢地踱出十餘步之後,一陣難以稱得上是風的微弱氣流拂去了他額上細密的汗。

已經快要花白了頭的文顯忠這才鬆開了拳,吸了口氣,吞下了恨,轉身望向屋內相擁而泣的母子。

大宋可亡,中華不死!

瑄兒啊,老祖宗們毀掉的根基,就只能靠你們這一輩人來重新建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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