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嘉前夜剛回到邯鄲,第二天一早便有下人來報,郭開相爺登門造訪。

郭相爺今日輕裝簡從,只帶了一個侍茶的小奴,提著髹黑紅大漆鳳鳥紋茶食漆盒,態度恭謹,不太從容地踱進了房中。

進得正堂,與公子嘉對案相坐。郭開面色寡淡,竟完全不似平日裡的風流倜儻。

郭開喚過茶奴,端過來他帶來的大漆茶食盒,打開來,裡面有幾餅暗紅色的茶餅。

郭開溫軟的說道:「這是蜀地供奉來的,喚作『燕脂扣」,是用最好的崇山峻岭里的古茶,用米漿合了,做成茶餅,炙烤成硃紅色。」

郭開將茶餅遞給公子嘉:「此茶餅做工甚為複雜,這還是……」他忽然打住話頭,臉上露出一絲哀戚。

公子嘉將茶餅交給旁邊伏跪著的茶奴。

茶奴雙手於頭頂接過茶餅,無聲乖巧地退到一隻青銅小爐前開始煮茶。

「公子不在王城多日,朝中東海揚塵,物是人非了。」

他的聲音低沉幽然,一時間還真讓公子嘉有種他在追憶傷心的錯覺。

小炭爐上銀壺中的水滾開了。

茶奴低眉順目地細細研磨了茶餅上取下來的「燕脂扣」茶,倒入滾燙的開水,一股濃郁的茶香味瀰漫開來。

淡淡細細的白霧飄著晶瑩的瓷碗里。碗中的茶湯,是比琥珀略深的瑩潤顏色。

郭開雙手很恭敬的將這碗茶湯置於公子嘉面前。

公子嘉也深深一禮,表示回敬。

「我說我傷心,信的人不多。但不傷心那真是假的。」郭開好像因了這一杯茶已經和公子嘉到了無話不談的親密程度,

「無論信與不信,我跟君上的情誼幾十年來從未改變。君上就算對不起誰,也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我郭開。」

郭開說到這裡,一張精緻的臉上竟然流下兩行熱淚,看上去少不得有些落魄風流。

公子嘉默默地聽著,啜了口茶,不置一言。

郭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拭去淚痕。「公子你是知道的,相對於其他人,你我之間,更是父輩子侄。」

公子嘉眼眸微動,心裡暗想,這下面才該是重點了,便鼓勵地略一頷首。

「如今之際,朝中暗流涌動。隨時有可能發生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郭開正色道:「所以公子與我必須聯手,將朝中穩住,方能在李牧大將軍前線抗秦的大戰之時,安國安邦。」

公子嘉輕舒一口氣,和他預料的一樣。

他其實有點厭煩郭開搞的這種小氣氛。

先王仙逝,他不是心中不難過。畢竟十幾年的父子。

但是,這幾年來父子齟齬已經將父慈子孝的情誼消磨掉大半。

公子嘉抬起頭,用清亮的目光看著對面郭開人畜無害的俊臉,開口說道:「郭相爺何以教我。請講。」

郭開心中一松,趕忙說:「投桃報李,各取所需而已。我知道朝中頗有些老臣,依然是公子的助力。你們保我相位不變,我保公子拿下趙國大司庫。」

「哦?」公司嘉猛一抬眸,心道:這趙國大司庫一職,執掌財政,過手無數金銀,一直是郭開的禁臠,誰碰誰死。沒想到,郭開今天竟然大方到如此地步。

公子嘉的意想不到完全沒有流露出來。他沉默不語,慢慢的啜著茶水。

「郭開相爺真正是個很雅致的君子。這樣不加任何調料的茶,保持了純凈的味道,果然好喝。」公子嘉岔開話題。

「公子高雅。此不過錦上添花而已。」

公子嘉又喝了兩口茶,才微笑著對郭開說了一句:「郭相請放心。」

郭開心中大喜,似是得了公子嘉的保證,連忙又給公子嘉斟上一杯茶,又道:「新王年幼,還要靠公子和各位老臣支撐照顧。」

公子嘉這回是重重點點頭,將茶杯輕輕放下,說道:「郭相才是殫精竭慮,國之肱骨。實在是費心了。」

樊於期在前面帶路,風雪中桓齮看不太清他的背影,只仍然聽到北風中,前方的馬蹄聲踏在雪地上的咯吱輕響。

自己這一百多人不知算不算一支戰鬥力量。桓齮有些懷疑的環顧左右。

最開始,當樊於期讓這隊人跟著他走時,著實有幾十位親兵副將衝上去準備手刃這犯上的傢伙。

本來,兩軍陣前,哪裡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閣主說話的份兒。

但是倏忽之間,那些衝上去的兵將就像糟了雷劈,個個焦面黑臉,吐血而亡。

樊於期突然展現出來的強大武功把所有人震懾住了。

桓齮很識時務地下令跟著樊於期閣主,不得造次。

於是將士們在風雪中費力前行,毫無怨言地跟隨著自己的將軍。

北風的呼號聲已經漸漸小了,鵝毛大雪卻依然向眾人席捲而來。

黑夜中,片片雪花隱隱有些閃爍,仿佛是暗夜中漂浮著的光點。

桓齮是在北方征戰過的人。他感覺出這樣的雪,和他在荒涼的大秦北方幕天席地里遇到的雪很是不同。

真正的雪夜的黑暗是無垠的。黑暗裡的雪花也是覺得出卻看不見的。而這裡的雪……

馬隊繼續不知盡頭地往前走著。

忽然樊於期回過頭來對桓齮高聲道:「將軍請列縱隊。前方道路狹窄,只得一人一馬通行。」

桓齮覺得情況不明的情形下,挑戰樊於期的權威不明智,剛想指揮他的親兵隊改為縱隊,身邊一個親兵搶馬躍出。

這是他貼身護衛親兵隊里的一個老兵,一向脾氣暴躁,忠心耿直。

這老兵早就看不慣樊於期莫名其妙的做派,打算衝上前去質問他,大喊著:「樊於……」

他的「期」字還未出口,他縱馬向前的身影,忽然就像是落入前面看不見的深淵,消失在大雪紛飛的夜裡。

眾人無比驚駭。桓齮壓下心中恐懼,憤怒地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嘶喊:「樊於期!」

前面的身影頓了一下,樊於期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大將軍指揮好你的隊伍,別再讓你的人做無謂的犧牲了。」

桓齮強忍怒火,簡單的對身邊的人說道:「列單人縱隊,都跟在我後面。」

不過仍有幾個勇敢的親兵和副官,硬是搶到了桓齮的馬前。大家排成單行一隊,繼續在黑夜中頂風冒雪不斷前行。

一對人馬明顯感到地勢的不斷增高。他們在爬坡。

跟著樊於期不知走了多少個時辰,連馬都快走不動的時候,忽然在前方看到一座院落。

越過低矮的院牆,可以看到昏黃的燈光在風雪夜色里暈出暖意。

這座院落占地很大,卻只有一對很小的木門。

所有人全部下馬,牽馬進入院門。

桓齮也抬腳進了院子。院子裡落滿了積雪,看上去平整無痕,似是從無人來過。

樊於期對桓齮說道:「今夜就歇在這裡吧。正房一間,我與大將軍秉燭夜談。其餘人馬就在旁邊兩側的廂房中歇息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率先走入正中間的大屋。

桓齮一揮手讓眾人退到廂房休息。有十幾個貼身護衛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桓齮只得讓他們在院中守候,自己獨自推開主屋走了進去。

房間中的陳設很簡陋,只有一盞蠟燭了無生氣地閃動著,不知是誰人在他們到達之前點燃的。

桓齮大咧咧在樊於期對面坐下,軍旅習慣,坐得腰背挺直,雙臂抱環,威風八面。

樊於期坐得很放鬆,面色平靜,平凡的五官配上現在的一絲淡漠讓他看起來很有些冷酷。

「大將軍恐怕要委屈在這歇息幾日了。」樊於期淡淡說道。

桓齮所有的憤怒在這時候突然爆發。

他一拍案幾說道:「你到底在搞什麼?秦國的大軍去哪裡了?這又是哪裡?你到底是誰?」

樊於期的臉上終於毫無掩飾地把心中的自負笑了出來。

他搖搖頭說:「將軍稍安勿躁。長夜漫漫,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

說完,樊於期朝旁邊的一個冷灶的火塘一伸手,爐內「噗」的點起火來。

沒過多久火上架著的銅壺冒起熱氣。水開了。

「來吧,」樊於期對桓齮輕出一口氣,閒適的說道:「喝一碗熱水。風雪之中,長途跋涉,還有什麼比一碗熱水更令人愉悅的?!」

桓齮在剛才短暫的時間裡,心中已經如萬馬奔騰的閃過無數個念頭、猜測和設想,但是在沒有明確敵我狀況下,他決定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你知道你和你的人都已經是死人了嗎?」樊於期緩緩說道:「擅離戰陣,棄軍而走。既是欺君,更是叛國。大將軍還能作何打算?」

桓齮盯著眼前熱氣騰騰的一碗開水,默不作聲。

「大將軍可知人之將死的時候,最想要的是什麼?」樊於期幽幽地問道。

然後又自問自答說道:「很多人會說是這或是那。不不不。猜什麼都不對。因為人在死的時候最想要的只有一樣,活。」

樊於期不緊不慢繼續道:「如果可以活,他會說他什麼都不想要,只要活著。可是如果給了他活,他就會想要更多的東西。慾望就會像藤蔓一樣爬滿他的血管。活著的人想要的,無窮無盡。「

樊於期喝了兩口熱水,抬起眼盯住桓齮。

桓齮依然默不作聲。

「所以我現在希望大將軍別想太多。甚至連怎麼活下來都不用想。因為你想不到。」

說完,樊於期竟然起身徑直打開屋門,幾步出了院子,消失在風雪中。

桓齮「噌」的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帶翻了案幾和上面的兩碗快要冷卻的熱水。

他疾步跑出屋門。院中的護衛呼啦一下圍了上來。聽到動靜,廂房裡的眾人也跟著跑了出來。

等他們出到院外,才發現物換星移。哪裡還有風雪的影子。

院子內外石地上的積雪蹤影全無,甚至沒有一處打濕的痕跡。

滿天的星斗,伸手可及。清亮的明月就懸在空中。而他們所在的這個院子,其實並不存在。

他們不過是站在一座壁立千仞的陡峰之巔。四周是懸崖峭壁和深不見底的溝谷。

此處不過山頂頂峰之上的一個小小的平台。有三間木屋,連擋風遮雨都困難。

夜色中眾人面面相覷,全都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在這裡等著吧!」忽然有聲音像從半山腰的位置傳來:「大將軍,你那顆頭顱還是會很有用的。」樊於期的聲音夾雜著幾分譏笑,越飄越遠。

桓齮無可置信的低低問左右:「你們都聽到了嗎?」

眾人有點頭的,有答應的,只有一個副官戰戰兢兢的說:「大將軍,我們……我們這是被綁架了?」

邯鄲王城玄武大街後巷。

一輛輕巧的馬車在夜半時分,吱吱嘎嘎停在一座大宅院的角門邊上。

馬車上帘子掀開,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從馬車中輕巧的探出身來。

車夫沒有說一句話,等女子走下馬車之後,便將車趕入子夜的沉沉夜幕里不見了。

凡秋整了整衣角,用左手輕輕抱了一下右肩,想要多少驅散一些冷意。

這初夏的夜裡還有一絲料峭。

她將手中的包袱重新提好,走到那個角門兒,輕叩了幾下。門「吱呀」一聲從裡面開了。

凡秋在踏進門的一瞬間,心中無奈的想:「做完這次任務,真的就可放我自由了嗎?」

這次的任務不是九宮的任務,而是公子嘉直接親自下達的。

那個翩翩佳公子,俯下身對著跪在地上的凡秋說道:「去吧,你訓練成為諜子,就當做些諜子的事兒。我要的消息不多,我只需要知道,九宮在偌大的邯鄲城裡還有些什麼人?是什麼人在指揮著他們?」

面容英俊的公子有一雙如水深眸。凡秋只要一對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要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按照九宮給你的原來的計劃去做吧。你的一兒一女,我會照顧好的。我會安排教書先生為他們啟蒙,教他們讀書認字。」公子嘉說道,語氣中有鼓勵。

凡秋驚訝的抬起淚眼,一臉楚楚可憐的問:「那什麼時候公子才會把孩子還給我?」

「等到你把情報給我,你就可以帶著他們遠走高飛。離開趙國也可以,甚至回到秦國也可以。」

「公子可不是在誆我?」

「一言九鼎。絕無戲言。」

凡秋在被趙軍抓住之前,原定九宮的計劃就是將虎子中的情報傳遞出去後,立即以肥累邱家倿婢的身份趕往邯鄲,接受新的任務。

凡秋只知道和他聯繫的人會用一句暗語。

她本來想把暗語告訴公子嘉,但公子嘉說:「有些秘密不用說出去。難道還會有人來和我說這暗語不成。」

凡秋見身後的角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她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說:「只要開始,就總會有結束的一天。早做早了。沒有什麼比能讓孩子們活的更好重要了。

邵易在課間的時候,低著頭靠在教學樓樓道的牆上,一條長腿抬起向後抵著牆壁,雙手捧著手機正在打遊戲,

他用餘光,看著風洛棠走出教室,看著她去打開水的地方接水,再看著她和周圍女孩子說說笑笑往回走。

快到近前時,邵易抬了一下頭。

風洛棠非常默契的舉著水杯晃悠過來:「怎麼著,少爺?」

邵易伸出一隻手說:「拿著。」

風洛棠忽然有點慌張,顧不上四下看看,趕緊伸手將邵易手中的東西攥住。

觸感讓她立刻明白那是一張小紙條。

哎呀。風洛棠的粉紅少女心開始冒泡泡。小紙條什麼的最可愛了。

她像只剛叼到魚的貓,連蹦帶跳地鑽進了廁所隔間。

紙條上寫著:「煜哥叫咱們今晚去景明宮,不見不散。」景明宮是公子嘉的住所。

風洛棠不知為何有些失望,撇了下嘴自言自語道:「一句話就說了的事情,寫什麼紙條。白讓我以為……瞎高興。」

說完,用另一隻手指按住紙條。漸漸的,淡淡的金色氣流浮動在她掌心。

紙條和上面邵易瘦勁清峻的字跡慢慢都化為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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