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雲陽國獄。

韓非身處的「地」字號監牢比普通的監牢多一個狹長的高窗。透過高窗,韓非可以看到子夜天空中幾點星辰和一片月色,寒光湛湛,遙不可及。

他挪動了一下凍的有些發麻的雙腳。監獄裡的陰冷,是寒涼地氣反射,侵透骨縫,躲也躲不開。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如果不能說服秦王嬴政放棄攻打韓國的念頭,那麼就激怒他。

韓非知道,李斯會為救他而奔走。但是,這仍然改變不了在他的計劃中,他會用自己的暴死潑李斯一身髒水。當然,如果髒水能夠濺到姚賈身上,就更好了。

韓非對於姚賈的汙衊,除了混淆視聽,最大的作用就是激怒秦王嬴政。

現在他身處牢獄,雖然一切都依照計劃在實現,可心中仍然有一絲隱隱的不甘。

霉臭的味道,在這間牢獄裡無處不在。這種陰暗、腐敗、骯髒,仍然讓韓非感到嚴重不適。對於一個從未身陷圇圄過的人,這些都是始料不及的難堪和折辱。

韓非抬起手臂,按了按自己消瘦得只剩骨架的雙肩,嘆了一口氣。「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這是宿命必然。

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他覺得真是有點對不起李斯。他一直在精神上將李斯引為平生知己。但是李斯現在是秦國最得力的重臣,又是離韓非最近,觸手可以傷及到的。

李斯是那種把政見策略和個人情感,分得清清楚楚的人。他會苛責自己,會用最猛烈激烈的言辭,抨擊韓非的政略,但是也會恪守良心,救韓非於生死。這就是韓非了解的李斯。

不過從韓非的角度,在友情和國之重任之間,只能選擇後者。而且是加上了自己生命籌碼的。

韓非下定了決心之後,就不再覺得對不起父王和韓國了。因為他已經給出了他自己的全部。

如果說再有對不起的人……他想想,應該是封地上山莊裡那些個給他養馬的,為他燒火造飯的,和伺候他起居飲食的奴隸下人們。

本來他的山莊就在鄉下,那些人伺候他很多年。而他一死,他們必定失了生計,被拋入戰亂頻仍的世道里,顛沛流離。

特別是那個養馬的章十一。韓非不自覺的笑了一下,因為他想起自己那個矛和盾的故事,還是聽章十一繪聲繪色的和其他下人聊天時談到的。

最後還有一顧之念的,就是胡衍,那個不離左右的

韓飛伸了伸手,想要夠到高窗,卻做不到。他只得回身頹然的坐在地上的乾草上。

這時就聽見黑暗中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著獄卒衣服的人匆匆走了過來。那人長著一張蠟黃尖瘦的臉。

走到韓非的鐵門前,來的那個獄卒輕輕咳了一聲,用極小的聲音說道:「韓國令郎韓飛嗎?收人錢財,與人方便。有人托我給你帶句話。」

韓飛猛的站起來,衝到鐵門前顫著聲音說:「請講!」

那人先斜乜了他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道:「不存韓,枉為人臣。你不必回來了。」

韓非心下大震,忙追問道:「是誰?」

那人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說:「不知道。此乃原話。終人之託,告辭。」說完頭也不回地晃著肩膀走了。

韓非其實心裡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那個人,直到他臨別離韓赴秦之時,才諄諄和他這樣口氣說過話。

韓王安,他的父親,只在那一次和他說過那麼多句話。在此之前,韓非記得,父王每次和他講話不會超過兩句,應該也是深惡口吃而不善言辭的自己吧。

這午夜帶來的一句話,讓韓非本意決心赴死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他記得養馬的章十一也有個滿臉是褶子的老父親。他的父親每天樂呵呵的,會給他送來一些好的吃食,有時是一罐湯,有時只是兩個麵餅,然後看著他,把這些東西吃完再走。

韓非突然想如果是章十一的老爹,不會在兒子已經身處絕境的時候,對他說別回來了,你什麼也做不成,是個沒有用的人。

是的,韓非理解帶過來的那句話就是這個意思。就像父王一直以來對他的看法一樣。

韓非就這樣讓自己已經冰涼的心,在這寒冷的監獄裡凍成磐石。

天光微明的時候,韓非突然大喊了「來人,來人,我,要,見,秦王。我,要見,李斯!」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喊出去,儘量把字咬得清楚而響亮。既然已經決定了,就按照自己的意願,最後做一次自己認為了不起的事情。

一直在他監牢里看了韓非許久的風洛棠轉過臉去,不忍再看下去。邵易摸上她柔順的長髮,扳過她的頭,對她說:「沒事兒,一切還來得及。我們去找煜哥要現身的符咒。你就可以再勸勸他。」

李斯覲見了秦王嬴政,懇求再去見韓非一次。

嬴政笑道:「一兩天而已。你很快就可以把他接出來,徹夜長談。著什麼急?」

李斯說道:「君上有所不知。我擔心那書呆子在監牢中想得太多。本來身體羸弱,恐怕多思就更加大大的傷身了。」

嬴政爽朗一笑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給他寬寬心。但是說起他做的那些事兒,你還是要好好罵一罵他。」

李斯輕快的答應了,便往廷尉府的大牢而去。他想了一肚子的話要同韓非講。罵他不近人情,不通世故;罵他有如此好的大展宏圖的機會,不知珍惜;還要罵他,會出昏招,誣陷姚賈。

最後應該還要囑咐他,千萬別回韓國。哪怕回楚國的蘭陵,舊地重遊,閒散幾年,等過些年,兩人再次聚首的時候,希望他有新的著述,名滿天下。

李斯一邊想著,一邊在獄卒的帶領下,到了韓非這間牢房。他是個謹慎的人,所以沒帶任何吃食,也沒帶酒。他相信憑自己這一張嘴,就是最好的寬心丸,勝過美酒珍饈。

兩人在牢中席地而坐。李斯剛想將自己一路上想來的話,娓娓道來,卻聽見韓非冷冷的說道:「我,只是,想,最後,見你,一面。並,不想,聽,你,說,任何,話。」

李斯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定定的看了韓非一陣,說道:「你放心,只苦這一兩日,我便……」

韓非一抬手道:「不必,了。你我,亂世,相識,一場。就此,別過,吧!」

李斯剛要說,秦王不會殺你,卻聽韓非大聲道:「見過,了,你,走吧。」

李斯心中騰起一股怒氣。什麼狗脾氣?他騰的站起來轉身就走,可走到牢房門口又回身,咬牙切齒的說道:「你給我好好的,等著我。」說完拂袖而去。

見他身形走遠不見了,韓非才在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倘若我韓非就此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是李斯見過之後死的。

言官的嘴,史官的筆,你道會如何推斷韓非之死?

見過林煜又討來現身符咒的風洛棠和邵易,馬不停蹄匆匆趕回牢房來的時候,剛好撞見李斯袍袖揮擺,氣鼓鼓的從雲陽國獄出去。

風洛棠衝進牢房時,看到韓非正在認真的束髮。他仔細的將凌亂的頭髮重新紮好,把身上的衣服儘量抹平。他的申請平靜肅穆,舉止一絲不苟。

風洛棠一看這情形不對,喊了聲:「少爺,先撂倒他,」

邵易右手一伸,火紅色的龍氣,順著手臂縈繞泄出。他一掌輕拍在韓非的額頭。

孱弱無力的男子立刻軟倒。風洛棠見他的右手仍然緊緊的攥拳不松,便上前很費了點兒勁兒,才把他手掌心扒開。

裡面是一粒小小的黑紅色丸藥。兩人又仔細的搜了韓非的身,沒有發現其他私藏。想是這粒藥丸不知是他怎樣夾帶進監獄,而在入獄搜身時並未被發現。

風洛棠把那一粒藥丸仔細的收好,又從懷中掏出小灰樓實驗室的精品成果「還魂」,取出一粒,放回到韓非的手心裡,團好他的五指,讓他重新攥住。

「這劑量不會有問題吧?」兩人坐在一旁等待時邵易問道。

「嗯,試試吧。我倒是不怕他死後還魂醒來得慢,只是怕劑量不夠他死不過去。」風洛棠答道。

天色漸漸亮起來的時候,韓非終於醒了。他感覺腦子鈍痛,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剛才會莫名其妙地昏睡了過去。許是因為憂思過重太疲勞了吧!

他第一時間舉起右手看見那粒藥丸還在手中,心下大定。韓非用左手將衣服再整理整齊,跪坐坐正,毫不猶豫地一口將那藥丸吞到了肚裡。

風洛棠目不轉睛的看著韓非。見他沒過幾分鐘就開始晃悠,隨後頹然倒下了。

風洛棠兩人趕緊上去試了試鼻息,果然像死了一樣,沒有了呼吸。邵易一使力,將牢房中唯一的案幾掀翻,發出巨大的響動,引來了獄卒,這才將韓非之死報了出去。

李斯仍然是第一個趕到牢房的,他臉色灰敗,神情沮喪。

他沒有走近韓非的屍體,遠遠的站著,看仵作驗屍,看著獄卒們料理後事,把韓非直挺挺的抬出去,裝在院子裡準備好的一口薄棺中,釘死棺木。

「求仁得仁。」李斯心想。他只是木然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對任何人袒露他心中的悲哀和憤怒。

但是風洛棠能夠理解,後世人們都說是好友兼同窗的李斯,因妒才生恨,毒死了韓非,而為什麼李斯並不作辯解。

那是因為在李斯內心深處,他一定自責於自己沒有及時的救韓非,韓非才會死。而他的《平韓論》尖銳的政見抨擊,才是讓韓非以死博弈的根源。所以李斯覺得他負有韓非之死的間接責任。

風洛棠兩人跟著那些抬著一口薄棺的獄卒。韓非畢竟是韓國特使,又是韓國令郎,突然死在獄中也算大事。所以那口棺材便停靈在廷尉府後院一處荒廢的偏殿里。

看樣子,在法度森嚴的秦國,走個暴死獄中而下葬的手續,因為還得外交交涉韓國,大約還是要費些時日的。

棺材已經被釘死,但是對於邵易來說,打開它易如反掌。待入夜天黑,風洛棠兩人就撬開棺材,抬出韓非,換上相應重量的石塊,重又釘好棺木。

然後兩人循著邵易臨時搭建的結界入口,將韓非轉移到一處無人的空山幽谷之地。

看看還是沒氣的韓非,風洛棠兩人只好耐心的等著。直到過了大約十幾個時辰,躺著的韓非才忽忽悠悠地轉回一口氣,發出了低啞的呻吟。

兩人看過去,見韓非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邵易趕緊將林煜給的符咒在空中燃著,好像點亮了盞明燈,照亮了四周兩丈之內的空間。

韓非見到二人竟然說了句讓風洛棠啼笑皆非的話。他很有禮貌和風度地說道:「請,二位,仙子,帶路,去,我,當去,之地。」

風洛棠樂了,說道:「好啊,那你就由著我們,說讓你去哪裡就去哪裡,如何?」

韓非坐起來,忽然發覺不對,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難道,我,沒死?」他自言自語,然後又抬起眼睛,不再從容地望著邵易,問道:「為何,如此,這般?」

邵易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們救了你。把你的毒藥換了。你沒死。」

韓非失望的又躺下了。「沒關係,別人都認為你已經死了。」風洛棠說道:「一切如你所願。只是你讓為了搭救你而奔走的李斯背了害死你的罵名,你不虧心嗎?」

韓非茫然無措,苦笑道:「情,非,得已,出此,下策,而已。」然後又道:「殺身,成仁,死而,後已。兩位,救我,實在,多此,一舉。」

「趕緊起來,別再磨磨唧唧。你寫的《韓非子》中總是說,歷史是不斷發展的?你就不想去看一看未來歷史發展成什麼意想不到的樣子了嗎?」風洛棠說道。

韓非依然一臉死志已決的樣子,不再說話。

「你的書中最愛講故事,我就給你講一個同樣發生在你來秦國這一年的故事。」風洛棠拉邵易一起在韓非對面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道。

「公元前二百三十三年的冬天,也是秦王嬴政十四年,有一個與華夏共存這個世界的,古老而遙遠的地區稱亞細亞。一個如秦國一樣的強國『馬其頓』有個如嬴政一樣強悍的王,名字叫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一攻入亞細亞城池便馬不停蹄率領軍隊朝神廟奔去。原來在那個神廟保存著幾百年前留存下來的一個複雜的繩結。先知預言,誰能解開此結就能成為亞細亞的王。」

「無數英雄偉人,無數戰爭強人,都嘗試著解開結,可是都無功而返。亞歷山大衝進神廟,一樣不知從何處下手。知道他是如何做的嗎?」

「他抽出戰劍,一劍把繩結劈成兩半。百年難題迎刃而解。繩結就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解開了。亞歷山大從此當上了亞細亞的王。」

風洛棠講述完這個故事,韓非仍然沉默不語。過了良久,他抬起頭。風洛棠看見他眼中有一抹不一樣的光彩。

「以劍劈開你的心結。來吧,和我們去看歷史的演變。」風洛棠對一直以來心目中崇拜過的偶像說出這話時候,感覺自己特別牛氣。

韓非沉吟良久,滿臉抑鬱之色終於退卻了幾分。他遲疑開口道:「既然願聽,安排。只是,二位,如見,胡衍,請,將,我的,事情,如實,轉告。」

然後他站起身,整肅衣冠,不再有任何猶豫地一腳邁進邵易重新搭建的通往瀚海洲結界的大門。

他向內走了幾步後,忽又轉身,鄭重地向風洛棠和邵易兩人長揖到地,身形隨著結界入口的消失而消失在了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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