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京城,傍晚,一條狹小破舊的巷子裡,一樹濃綠的凌霄攀上巷子一邊長滿青苔的屋頂,又從屋頂倒垂下來,一直垂落到巷子半人高處。

賣酸文兒為生的吳秀才喝得半醉,拖著腳步一路趔趄進巷子,歪歪扭扭一頭頂在凌霄上,茂盛的綠葉撲了他滿臉,吳秀才雙手一起抬起撲開凌霄葉,往後退了半步,就靠到了巷子對面。

吳秀才背靠著巷子另一面,仰起脖子看著那一樹生機勃勃的凌霄,這凌霄什麼時候長這麼好了?這凌霄跟那些世家子們一樣,爬的真快!

呃!哈哈!吳秀才打了個酒呃,乾巴巴的笑起來,他也走了運了!吳秀才抬手摸進懷裡,摸到那個硬硬的綢布包,停了停,兩根手指慢慢的溫柔的一點點捏上去,從下到上捏了一遍,長長的吐了口氣,手仿佛突然失去了生命,從懷裡頹然垂下來,直直的落下去,打到巷子牆上,又被反彈回來,仿佛一隻鉛垂般來回晃著。

走了運了……

吳秀才後背一點點往下滑,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起的脖子無力的垂下去,一直垂到下巴抵住胸口,胸口的綢包抵在皮肉上,硬生生硌的痛進心裡,刺進心裡,吳秀才抬手沾滿塵土的手,隔著衣服,溫柔的撫著綢包,仿佛撫著一個幼弱的嬰孩般。

夜幕漸漸垂落,巷子裡一點點暈暗,吳秀才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扶著牆,拖著自己站起來,甩著袖子胡亂拍打了幾下身上一片片塵土和青苔,幾步衝過一個拐角,衝到一扇極小的角門前,雙手一起用力拍著角門,直拍的響滿巷子內外。

「誰?」院子裡傳出一聲驚恐至極的詢問,

「是我,別怕,青娘,是我!」吳秀才被那一聲驚恐的聲音問的心被摘掉般痛,急忙高聲應道,門幾乎立即從裡面打開了,一個二十七八歲,面容平常白凈,神情柔順,挺著肚子,看樣子已經有八九個月身孕的女子看到吳秀才,下意識的抬手按上胸口,沒等按實,又反應過來,忙閃到門後,讓進吳秀才,也不敢探頭往外看,只側耳凝聽,見四下並無動靜,急忙關了門,回過身,見吳秀才正呆呆的看著她。

「今兒怎麼回來的這麼晚?你喝酒了?我去給你熬碗醒酒湯。」青娘伸手撣了撣吳秀才衣服上的塵灰,看著衣服下擺處那一片青苔印,眼裡閃過絲痛惜,這青苔印洗不掉,除了這件,吳秀才幾乎沒有出門能穿的衣服了……米缸又空了……

「你還沒吃飯?不用熬,我沒醉,來,咱們進屋說話。」吳秀才溫柔的攬著青娘,兩三步就進了屋,這個院子小的簡直不能算是院子,一明一暗兩間廂房,門前三面牆圍了兩三步一個院子,往巷子處開了個角門,就這樣的院子,也是接出青娘後才不得不賃的。

「青娘,你看。」吳秀才按著青娘坐到一把舊椅子上,從懷裡摸出綢包,推開青娘面前的碗筷放下,又向著青娘推了推,示意她打開。「這是什麼?」青娘解開綢布包,包里是一疊折的整整齊齊的契紙,青娘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屏著氣,手指卻止不住抖個不停,吳秀才臉上閃著光彩,看著青娘抖著手指翻開最上面那張契書,啞著嗓子道:「這都是你的,報了病亡,你看看,一色都是全的,往後再不用害怕了。」

「你怎麼……怎麼……我是樂伎,幾代在籍的樂戶……你怎麼……」青娘又驚又喜又疑又怕,語無倫次。吳秀才拖過張凳子,緊挨著青娘坐下,伸手攬住她,一隻手輕輕撫著她鼓起的肚子,輕聲解釋道:「別怕,咱們遇到貴人了,你看看下面,下面還有。」

吳秀才圈著青娘,拿開那張消籍單子,又翻開下面一張笑道:「青娘你看,這是你的新戶籍單子,就落在雙溪鎮,就是有白雲書院的那個雙溪鎮,我給你選的地方,還有這個,你看,這是一處小莊子,足有五十多頃地,一多半是上好的水田,這兒還有,這是兩千兩銀子,見見票即兌的銀莊票……」

青娘越聽越驚恐,盯著吳秀才說不出話來,吳秀才下巴抵在她肩頸處,雙手按在她鼓起的腹部安慰道:「別怕,都是正經門路得來的,咱們明兒就走,明兒一早就走,去莊子,我要看著你安頓好,看著你生了孩子,我得把你安頓好……」

他活了四十年,渾渾噩噩了四十年,為一口飯一碗酒掙扎了這些年,遇到她那天,象是突然活回了十幾年少年時,天藍雲白,花是香的,草是綠的……

她是在籍的樂伎,她為了他什麼都肯,她偷偷出來見他,跟他纏綿,這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直到她懷了身子,樂伎不能與人私通,她們再怎麼說也是在籍的官伎,是供奉皇家和朝廷的藝人,她和他,都是被人踩在腳底的人,讓人知道了,她死,他削了功名流放……

他帶著她隱匿在這裡,提心弔膽的隱匿在這裡,直到今天早上,有人找到了他……

吳秀才躺在床上,輕輕摟著緊靠著他的青娘,了無睡意,能換她和孩子一世平安無憂,怎麼都值得……

一個月後,雙溪鎮不遠一處綠水環繞的三進院落里,響起陣清亮的嬰孩啼哭聲,沒多大會兒,穩婆滿臉笑容的抱著裹在大紅綢布包里的嬰兒奔出來恭喜道:「恭喜老爺,母子平安!是個男孩!老爺看看,又白又胖,多壯實的男娃兒!」

吳秀才抖著手想接孩子,手碰到孩子柔軟的身子,嚇的一下子縮回來,穩婆哈哈笑著,示意吳秀才坐下,將孩子放到他懷裡,吳秀才悲喜交加,低頭看著懷裡的兒子,柔亮的綢布包里,兒子一張臉皺巴巴的通紅,嘴扁著打了個呵欠,吳秀才長長舒了口氣,他有兒子了,吳家有後了……

吳秀才低下頭,小心翼翼的親了下兒子的額頭,將兒子交給穩婆,站起來抖了抖長衫,徑直出了院門,院門不遠處,一輛極其普通的馬車已經在等著他了,吳秀才上了車,車夫抖動鞭子,車子猛的往前一衝,往京城方向疾馳而去。

京城狄府外,一個刀削臉,吊眉梢,眼睛稍稍有點三角,雖一身錦衣,行動舉止卻透著濃濃的猥瑣的中年男人幾步上了台階,門房看來對他很熟,說笑了幾句,就轉身進去替他傳話去了。

不大會兒,一個小廝過來領了猥瑣男進了外書房,狄推官正站在書房外廊下,左手托著只已經把玩的包了漿的紫砂壺,撮著嘴逗廊下的畫眉兒,猥瑣男在離狄推官兩三處止住步子,塌腰低眉斂氣,不敢上前打擾。

狄推官逗夠了畫眉兒,慢慢啜了口茶,這才轉頭看著猥瑣男道:「怎麼找到家裡來了?」

「回爺的話,」猥瑣男急忙上前先半蹲長揖見了禮,話頓了頓,三角眼飛快卻極明顯的左右掃了掃,狄推官『嗯』了一聲,略抬手屏退眾小廝,猥瑣男上前半步,聲音壓到極低道:「爺,今兒小的在韓三兒茶鋪聽到句要緊的話,西城豆腐巷有個落魄不著調秀才,姓吳,賣酸文兒的窮酸,酒喝多了,也不知跟誰置了閒氣,在茶鋪里嚷嚷,說當年敬親王求過他,還說什麼他也厲害過的,提提筆就滅了姜家滿門,小的一聽姜家,就留了心,過去攀了話想打聽打聽,誰知道這吳秀才再不肯提半句,再問竟倉惶就走,小的一琢磨,只怕這事有蹊蹺,得跟爺說一聲。」

「提提筆滅了姜家?」狄推官有些茫然,猥瑣男忙跟了一句:「爺,這姓吳的除了賣酸文,還一樣長處,最擅仿人寫字,仿誰象誰,小的見過他仿的一張爺的字,簡直一模一樣。」狄推官呆了片刻,左手的紫砂壺猛的抖了下,茶水淋了一手,狄推官將紫砂壺隨手放到窗台上,怔了片刻,喉結突然上下動了幾下,眼睛眯著放出光來,真是天助我狄某!

「姓吳的秀才著人看著沒有?」狄推官興奮的咬著牙問道,猥瑣男知道自己這回摸到大魚了,急忙點頭道:「讓人看緊了,爺放心!走不了他!」

「好!好!」狄推官抬手重重拍了拍猥瑣男的肩膀:「這事……」狄推官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這事他若是先出頭……不妥當,姚彥明雖說這會兒姓姚,可還是姜家人,他和姜家也是拐個彎連著親的,若是自己出面發首這事,難免招人疑心,這事要做,就得做它個滴水不漏,嗯,有了!

「你立即去尋伍知府,就說事情緊急,四下里沒尋著我,不敢耽誤,只好稟報給他,跟他說,那姓吳的秀才妖言惑眾,說當年姜家的案子是個葫蘆提的冤枉案,請他示下,該怎麼辦。」猥瑣男眼珠和心思轉的一樣快,忙奉承道:「爺英明!爺放心,小的這就去,小的辦事,爺您只管放心。」

狄推官『嗯』了一聲,抬了抬手指,猥瑣男逼著手退了幾步,轉身奔了出去,狄推官看著他出了院門,急急的來回踱了幾步,揚聲叫過小廝,正要吩咐,話到嘴邊,卻又吩咐道:「備車,去禮部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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