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衛相鬥正酣之時,誰也沒想到馬文升會跑出來拉架,——其實應該想到的,畢竟一群陌生人無端端跑到自己家打群架,誰都不會太高興。馬尚書的反應很正常,可惜身手不夠矯健。

不得不批評一下馬大人的不識時務,活了七十多歲至少應該懂得趨吉避凶的人生道理,抱著暖爐在院子的天井邊曬曬太陽可以,年輕人打群架時以身犯險橫插一槓子明顯有點不自量力了,相比之下南京戶部尚書秦紘做得很不錯,戶部大堂的文官們打起來時,跑得最快,閃得最遠的便是秦尚書,在這一點上,馬尚書委實應該虛心向秦尚書學習一下。.

馬府前堂鏖戰正酣,誰也沒注意他們的腳下躺著一位當朝重臣,大家打出了火氣,而且打得毫無壓力。

廠衛這些年積累了太多矛盾,大小械鬥經常發生,通常一言不合便動手,動手時大家熱血澎湃,自然不太注意挑選戰鬥地點這種細節,哪裡見到哪裡便開打,今日也是如此。

今日的打鬥東廠處於劣勢,秦堪帶的人比較多,而且千戶大人帶頭打架,錦衣衛屬下們的士氣也普遍比較高漲,從戰鬥開始便一直穩壓東廠一頭。

戰鬥接近尾聲時,前堂內忽然傳出殺豬般的大叫:「老爺您怎麼了?快醒醒!你們這幫殺才快住手,好大膽子,竟然毆打當朝天官,不怕殺頭嗎?」

這一聲大喊終於把熱血沸騰的打鬥雙方喊回了魂兒,大伙兒低頭一瞧。馬文升趴在戰場中央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一名管家模樣的老頭兒趴在馬尚書的身軀上哀嚎不已,這幅畫面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某個不吉利的場景……

雙方頓時大驚失色,這場架自然打不下去,最慌的是秦堪和東廠的那位領班,畢竟二人是領導。怎麼也脫不了干係。

掐人中,搖肩膀,揉太陽穴……眾人方法用盡。無辜中槍的馬尚書終於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悠悠醒轉。

秦堪長舒一口氣,慶幸後怕不已。

幸好馬文升無大礙,不然弘治帝肯定會把他做成兵馬俑的模樣。一同埋進馬尚書的陵墓。

閉目喘了好一陣氣兒,馬文升睜開眼,看著一臉欣慰的秦堪和那位東廠領班,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打轉,然後悲憤莫名道:「你們兩個混帳,到底是來保護老夫的,還是來殺老夫的?」

秦堪急忙拱手:「馬大人見諒,下官莽撞了,誤傷大人,罪該萬死。」

東廠領班的膝蓋比較軟。二話不說撲通跪在地上,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耳光又重又響,瞧得馬文升和秦堪分外解氣。

領班懺悔完畢,馬文升老眼又朝秦堪期待地一瞥。顯然老頭兒想讓秦堪也照領班的懺悔模式來幾下,秦堪一楞,目光很快移開,裝作沒看見。

年紀大了應該懂得知足長樂的道理,領班已代表所有人自扇過耳光,再不依不饒未免有些過分了。一大把年紀難道活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馬文升略帶失望地輕輕一嘆,喘息道:「還有個事兒,剛才第一個用腳踹老夫的是誰?」

秦堪又楞了一下,接著用很誇張的憤怒語氣指著東廠領班:「你們東廠好過分!竟敢對當朝天官下此毒手!不怕掉腦袋嗎?」

丁順等錦衣衛立馬齊聲附和,義正言辭的指責聲鋪天蓋地朝東廠番子們席捲而去,東廠番子不甘示弱回了幾句,奈何拼不過錦衣衛人多勢眾嗓門亮,鬥嘴又漸漸處於下風。

東廠領班呆住了,表情無辜又悲憤,嘴唇蠕動幾下,卻欲辯難辯,在秦堪及其爪牙正義的指責聲里,在馬尚書凌厲如刀般的怒視下,領班絕望地仰天長嘆,然後狠狠一咬牙,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次自扇耳光,一下又一下……

於是馬文升和秦堪再次開始觀看這賞心悅目的一幕,神情很欣慰……風波過去了,馬文升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很大方的決定此事不予追究,畢竟老馬是四朝元老,朝堂上文官打架的戰鬥他也參加過不少次,可謂久經沙場,大家都是暴脾氣,所以他很理解鬥毆雙方的心情,區區誤傷而已,若真要追究下去,未免失了長者之風。

廠衛打過這一架後,無言中達成了默契,那就是誰也不退出,各自派人駐守馬府,番子和校尉同處一地,各行其職,廠衛同時參與保護馬文升,小小的馬府頓時被圍得水泄不通,可謂固若金湯。

是機遇也是挑戰,大家都明白馬尚書即將遇到的危險,也都明白如果拿下那伙無法無天的賊人將是多麼大的功勞,馬文升於是成了廠衛拚命爭搶的一塊肥肉,誰也不會退步妥協。

秦堪不敢怠慢,馬府的每一處角落,每一堵圍牆,里里外外明哨暗樁安排得妥妥噹噹,借調來的一百名神機營火槍手也在前院布置成排,馬文升無論進出,身邊都布滿了無數的保鏢耳目,一舉一動動輒數百人跟隨,其拉風程度比之皇帝亦不遑多讓。

馬文升不高興了,連連進宮上表向弘治帝請求裁撤身邊保鏢,不然排場太大怕會引起言官參劾,弘治帝果然是少有的英明之主,聞言只是呵呵一笑,並不在意,還溫聲勸慰馬文升,特殊時期特殊待遇,等拿下那伙賊人再行裁撤便是。

馬文升無奈地接受了弘治帝的好意,老頭兒大概也明白了,養了一輩子的浩然正氣大約是擋不住刀子的,一刀劈來。再怎麼浩然,該死還得死。

於是秦堪也就成了馬文升的貼身保鏢。

陪著馬尚書上朝,下朝,吏部衙門辦公,回家等等,一舉一動都在秦堪的視線範圍內,看著馬文升兢兢業業的工作。平淡清貧的生活,每餐與老妻二人只不過一葷一素一碗飯,吃完進書房批閱公文或看書……

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秦堪不由對馬文升產生了敬意。

確實是一位全心全意無私無欲的可敬公僕,風燭殘年仍在為大明中興而奮鬥著,老邁的殘軀里。有一種比鋼鐵更堅硬的信念,在支撐著他默默地燃儘自己,至死方休。

大明的中興,絕非僅僅靠皇帝個人的意志能辦到的,這繁華似錦的盛世,是由一位英明的君主和一群忠心耿耿的老臣共同努力了一輩子造就而成。

到一家之業,大到一國之運,總由那麼一個或幾個勤奮節儉的先輩們細細積攢而成,可嘆的是,後輩里若然出了一個不肖之徒。家業國運往往一朝喪盡,先祖努力了一輩子的成果付諸東流……馬府若論風景,根本比不上秦堪新買的那套宅子之萬一,偏偏馬尚書竟有暢遊的興致,仿佛自家的簡陋宅院如同豪奢府邸般愜意自在。很難想像這是弘治朝炙手可熱的吏部天官的宅院。

秦堪只好陪著他老人家遊園。

時已入冬,寒風凜冽,馬府後院幾棵稀稀拉拉的槐樹早已枝葉全禿,更添冬日寥落蕭瑟之意。

馬文升負手緩行,秦堪亦步亦趨,或許因為秦堪救過馬尚書一命。看得出馬老對秦堪印象不錯,一老一小聊得頗為投契。

「三年前宣府那三十餘名將領確實是老夫開革的,他們貪墨兵糧兵餉證據確鑿,老夫眼裡摻不得沙子,當即便將他們革了名,老夫自問並沒做錯。」馬文升說這話時,表情帶著幾分傲然之意。

然後馬文升變得有些黯然,聲音沙啞道:「開革他們沒錯,但他們的家人妻小死於非命,卻委實不是老夫所為,老夫讀了一輩子聖賢書,怎會做出如此趕盡殺絕之事?他們誤會老夫了,這樁仇恨老夫背得太冤。」

秦堪溫言道:「清者自清,老尚書一生磊落光明,天下皆知,周公恐懼流言亦是暫時,世上沒有解不開的誤會,遲早有個交代的。」

馬文升捋須呵呵一笑:「你這後生倒是會安慰人……」

「可惜了那三十餘戶人丁婦孺啊……」馬文升神色充滿了憤慨:「當初老夫奉旨巡邊,其實有問題的並不止這三十餘人,邊軍將領多有貪墨,老夫擔心查得太狠會致邊軍動盪譁變,這才只革了三十餘人,當是殺一儆百,也沒打算深究……」

秦堪默默點頭,馬文升的做法是對的,換了是他,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馬文升嘆了一聲,神情清冷起來:「原本以為此事已作罷,前幾日被刺才知道,原來宣府鎮守太監劉清竟滅了這三十餘戶滿門,好狠毒的手段,他是怕老夫再查下去啊,這個劉清,老夫必參到他下獄,否則對不住那枉死的幾百口婦孺弱丁!」

秦堪聽得心中一陣感慨,老頭兒年紀大了,卻並不糊塗,他對此事的因果很清楚。

長長朝馬文升一揖,秦堪肅然道:「馬尚書宅心仁厚,恩怨分明,下官敬佩。」

馬文升捋須帶著笑意瞧著他:「昨日你和東廠誤傷了老夫,也沒見你對老夫如此謙遜,今日為何前倨而後恭?」

「下官是代那枉死的無辜婦孺向您道謝,也敬您這一番忍辱負重。」

馬文升點點頭,笑眯眯道:「說起忍辱負重,老夫倒覺得昨日那東廠領班和老夫一樣忍辱負重……」

「啊?」

馬文升幽幽道:「昨日踹老夫第一腳的人是你,對吧?」

秦堪……對老夫下黑腳,還栽髒給東廠,你也算無恥到家了,當老夫瞎麼……拍了拍秦堪的肩,馬文升發出一句和李東陽同樣的感慨:「你真應該進朝堂當文官的,可惜了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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