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在秦堪數十丈外跳躍騰挪前進,不停地變換姿勢,這是為了避免直線行走而被錦衣衛的弓弩射中,他們的方向仍不屈不撓地朝著馬府大門,移動的速度不快,卻堅定。網.

秦堪擰著眉,抿唇不發一言,冷冷地盯著刺客們略帶踉蹌的身影。

隨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近,秦堪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多。

今晚這是怎麼了?三十餘名刺客,為何露面的只有眼前這四五名?為何他們的刺殺方式如此魯莽,似乎完全靠著一股匹夫之勇,毫無半點機謀,不客氣的說,他們根本是在送死。

刺客們到底有什麼陰謀?他們還留著後招嗎?

秦堪渾身一顫,扭頭朝屬下吩咐道:「快,加派人手入馬府內院,保護馬尚書及其家眷,前院的火槍手全部到內院列陣,若遇刺客,當場擊殺。」

「是。」

離秦堪不遠的東廠領班也急忙向番子們下了同樣的命令。

今晚這事透著古怪,唯有以不變應萬變,只要保護好馬尚書,不論外面發生任何變故,馬尚書不出事便是有功。

安排妥後,秦堪靜靜看著四五名刺客踉蹌接近,丁順右臂微微抬起,準備讓屬下放箭,秦堪搖搖頭:「抓活的。」

周圍起碼聚集了五六百個校尉和番子,若連這四五個人也打不過,廠衛未免太窩囊了。

秦堪下了命令,屬下當然要執行,於是二十多名校尉弓著腰,抄著繡春刀猱身而上,幾個呼吸間便與刺客正面迎上。

鏘!

刀劍交鋒,無情的廝殺開始。

一場毫無懸念的搏鬥,四五名刺客已處在成百上千的錦衣衛和東廠的重重包圍之中,如同怒海中的扁舟,在驚濤駭浪的波濤中苦苦支撐著。

四周已陸續點起了火把,搏鬥場地方圓數丈被照得通亮。

幾名刺客並不畏懼。他們的臉被黑布蒙著,只露出一雙眼睛。

借著火把的光亮,秦堪見到了他們的眼睛,不由心中一緊,一股莫名的情緒縈繞心間。

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充血,通紅,閃爍著極度的憎恨和仇視,以及一往無前的決然。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如此天羅地網之下。僅憑四五個刺客能殺了馬文升嗎?他們也是曾經帶過兵的邊軍將領,怎麼可能做出如此有勇無謀的選擇?

秦堪心中泛起幾許同情,又有幾分嫌惡,他們被滅滿門,可他們也是實實在在的貪墨罪犯,馬文升的公正嚴明絕對值得相信,他經手的案子不可能有冤情。

四周民宅的房頂,圍牆上,以及各條巷子的巷口處。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許多錦衣校尉和番子,手執兵器嚴陣以待,秦堪在馬府周圍布置埋伏的所有錦衣衛全部露出了頭。目光冷冷地盯著搏鬥場地的中央,人人臉上噙著淡淡的冷笑,仿佛一隻只獵豹看著落入爪下的羚羊。

刺客不是羚羊,他們並不弱,半柱香時間裡,他們的腳下已躺滿了圍獵他們的錦衣衛。

畢竟他們曾是邊軍將領,個人武力比吃了多年太平糧的京師錦衣衛強上許多倍,可錦衣衛是殺不完的,一人被劈倒。馬上又有人補上,源源不絕,從無窮匱。

丁順有點沉不住氣了,急切地瞧著秦堪,他想放箭把這些刺客射殺乾淨。

秦堪緩緩搖頭。他心中有個很大的困惑,必須要活著的刺客告訴他。

「抓活的。」秦堪再次重複,語氣不容置疑。

丁順無奈嘆口氣,招手一吆喝,曾經跟隨秦堪一起在崇明島抗過倭寇的南京老弟兄們抄起了長槍。像當初擊殺倭寇一樣,排成了整齊的隊列向刺客挺進。

戰場搏鬥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為什麼世上所有的武林高手在軍隊面前卻不堪一擊?因為軍隊是絞殺敵人的龐大機器,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可能抵擋得住。

眼見錦衣衛排成了隊列,抄著長槍緩緩逼近,曾經是帶兵將領的刺客們自然知曉厲害,彼此互視一眼,重重點頭,其中兩名以手搭橋,另三名刺客在他們手上一踩,一個飛縱三人便飛出了重重包圍,而用手搭橋的兩名刺客仍在包圍圈裡,面對無數刺來的刀劍竟不閃不避,仿佛已完成了歷史使命似的,攤開雙手任由刀劍狠狠刺中身體,倒地而亡。

三名飛出包圍圈的刺客早已看出站在馬府大門石階上的秦堪是領頭人物,趁著眾人未及反應之時,刺客舉刀便朝秦堪衝去。

丁順不由大怒,拔刀在手喝道:「好大膽子!」

秦堪面無表情地一擺手,馬府大門內如山崩地裂般湧出數百錦衣衛,將三名脫出包圍圈的刺客再次包圍起來。

「三位放棄吧,你們不可能殺得了馬尚書,趕緊束手就縛方為人中俊傑。」秦堪深深嘆息道。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毫無章法毫無目標的搏鬥,秦堪心中多少有了幾分震撼。

他們這麼做,到底為了什麼?

看著周圍人山人海層層疊疊的錦衣校尉,身處包圍圈正中的三名刺客扯掉了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三張平凡精悍,猶自流淌著鮮血的陌生面孔。

秦堪注視著他們,他們也注視著秦堪,四周的校尉們被這詭異的一幕震住,吵鬧喧囂的馬府內外頓時陷入長長的寂靜。

「你們,為何要這麼做?」秦堪終於問出了今晚困擾著他的最大疑惑。

三名刺客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天子已震怒,你們斷無幸理,投降吧,我讓你們死個痛快。」

三名刺客彼此對視,眼中竟露出決然的笑意,秦堪見到他們毫無生氣的眼神,暗道不好,剛待開口拿人,卻見三名刺客忽然舉起手中的刀,反手朝自己脖子上一抹……

血光四濺,三人轟然倒地,激起一陣似迷霧般的塵土。(網.)

五名刺客伏誅,沒有拿到一個活口。

現場仍舊一片寂靜。所有人盯著地上的五具屍首,久久沉默著。

秦堪也被深深震撼了,人世間仇恨的力量原來可以達到這般程度,五名刺客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如同五隻撲向火堆的飛蛾,任由烈火將他們燒成灰燼。

「事有蹊蹺,今晚這五人絕非來送死那麼簡單。」旁邊一道老邁的聲音緩緩道。

秦堪扭頭,卻見馬文升不知何時走出了大門。盯著地上的刺客屍首,神情有些複雜。

秦堪勉強一笑:「馬尚書說得是,下官也很疑惑,刺客們曾經都是帶兵的將領,今晚卻派出五人來送死,他們怎會出此昏招?」

馬文升肅然道:「老夫當年開革的這三十餘名將領,最大的是參將,最小的也是百戶,人人皆識兵法韜略。以前兵部的文案卷宗里,甚至有他們的請功奏本,他們不會做這等愚蠢之事。必然另有目的。」

二人站在石階前冥思苦想半晌,終不得其果,相視苦笑……收拾善後工作進行得很快,京師又沉入了寂靜之中,子夜的那場慘烈廝殺仿佛只是一個惡夢,醒來後繼續閉眼躺下,一切如常。

五具刺客屍首被送進了北鎮撫司,那裡有專業的仵作和辦案人員對屍首進行分析推斷,從屍首的衣著布料。穿戴,兵器的記號甚至他們胃裡殘留的食物,來推斷剩餘的二十幾名刺客藏身的位置。

當然,毫不意外的是,關於五具屍首的歸屬問題。錦衣衛和東廠之間又爆發了一場小規模衝突,廠衛打鬥比緝拿刺客更熱鬧,而且更具有觀賞性。

在爭奪功勞的事情上,秦堪是絕不可能讓步的,他很想不通。東廠那幫生理殘缺的太監們搶那麼多功勞有什麼用?若說留給後代吧,顯然有罵人之嫌,世人皆知,太監就算有兒子,毫無例外亦都長得像隔壁王叔叔……

衝突以秦堪對東廠領班的一記撩陰腿為終結,五具屍首被錦衣衛抬年豬似的歡天喜地抬進了北鎮撫司,瞧得秦堪的臉直抽抽。

東廠領班也被番子們抬著找大夫搶救去了,大家各抬各的,各有所抬。搶功事件完美落幕。

指揮使牟斌向秦堪發下一道嘉獎令,大意無非褒獎秦堪殺賊有功,賞銀五百兩。

看著牟斌不停抽搐卻強堆著笑容的老臉,秦堪只好苦笑摸鼻子。

其實彼此心裡都明白,牟斌最想做的不是發嘉獎令,而是用鞋底抽秦堪的臉。只不過五名刺客伏誅從表面上看確實是功勞,牟斌不得不忍著噁心嘉獎他,否則難以服眾。

幾百上千號人拿五名刺客,居然一個活口都沒拿下,剩下二十多個刺客仍舊逍遙法外,一點線索都沒有,離陛下限定的三日期限只剩下最後一天了,牟斌保不准連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北鎮撫司大堂。

「刺客怎麼死的?」牟斌語氣有點冷。

「當眾自盡,下官沒來得及攔住……」秦堪頓了一下,忍不住暗示道:「他們是拿刀抹脖子,這個,比上吊痛快,而且又痛又快……」

――如果牟指揮使想死的話,最好效法這五位刺客,身為過來人,秦堪絕不建議用上吊這種既難受又不男人的死法。

絕非盼著牟斌死,秦堪尊敬上司,上司就是上帝,不過如果上帝自己想死,秦堪也不介意改信佛。

幸好牟指揮使沒聽出秦堪的言外之意,否則他真有可能抄刀,不過抹的應該是秦堪的脖子。

「怎麼辦?離陛下限定的日子只剩一天了,還有二十多個殺才潛藏在京師之內,如今朝堂百官人心惶惶,御史們一道道奏本參劾廠衛緝賊不力,致使賊**亂京師,陛下和閣老們也快頂不住了……」牟斌語氣低沉,煩惱地揉著眉心。

堂堂指揮使能跟一個屬下說這些,說明已將他看作心腹,凡事不必再裝高深。

想了想,秦堪慎重開口道:「牟帥,下官只能保證馬尚書無虞。至於主動出擊查找剩餘那二十多刺客的藏身之地,下官慚愧,尚無辦法。」

牟斌苦笑,長長嘆口氣:「是啊,偌大的京師城,也許還包括廣無際涯的京郊,要找出他們談何容易。」

秦堪看著牟斌欲言又止,牟斌久歷官場。自然懂得察言觀色,見狀便道:「秦堪,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秦堪環視大堂一圈,壓低了聲音道:「下官麾下耳目傳來消息,說宣府鎮守太監劉清已秘密進京,雖然下官不知劉清與那三十餘戶將領滅門案有沒有關係,但此人在京師大亂之時未奉任何調令便裝回京,明顯不是偶然。」

牟斌神情微動,劉清與滅門案有沒有關係。秦堪不知道,但他卻是知道的,他更知道這裡面的水有多渾。劉清的上面不知還藏著怎樣的大人物,京師各方大佬與地方官府及各種勢力的關係盤根錯節,非常複雜,饒是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敢稍有觸碰,系一發而動全身,弄不好便是引火燒身。

「你想說什麼?」牟斌淡淡問道。

「下官想說的是,能不能利用一下這個劉清,把他也拉入局中,咱們可以……」

「不行!」牟斌很堅決地打斷了秦堪的話。表情有些嚴厲:「秦堪,這個人不要碰,碰不得。」

秦堪看著牟斌的表情,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瞬間他全明白了,劉清就是一根紐帶。連接著宣府和京師之間錯綜的關係,三十餘戶將領的滅門案,必然跟劉清脫不了關係,換句話說,跟劉清在京師的後台大人物也脫不了關係。

京師。就是一潭渾不見底的池水,大明的世道,如同茅坑裡的屎,屎不臭,挑起來臭。

秦堪是個愛乾淨的人,他不介意當神棍兄,但他絕沒興趣當攪屎棍,更何況他承受不了當攪屎棍的後果。

於是秦堪與牟斌對視一眼,剛剛的話題戛然而止。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不必點透,隔著一層窗戶紙挺有朦朧美感的,戳穿就沒意思了。

二人暫時拿不出緝拿刺客的辦法,牟斌也沒心情跟秦堪聊下去,於是端起茶來淺淺地啜了一口。

秦堪沒動彈,聰明人這一刻好像不聰明了。

牟斌啜了好幾口茶水,秦堪仍沒告辭的意思,牟斌有些不耐了,乾脆直接趕人。

「秦千戶忙自己的事去吧,記住,馬尚書不可有任何閃失。」

「是……你怎麼還不走?」

「下官有事想說……」秦堪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忸怩靦腆:「……牟帥剛剛不是說下官和屬下們今晚誅賊有功,賞銀五百兩嗎?這五百兩銀子下官委實,呵呵,委實羞愧……」

話沒說完,牟斌欣慰笑了兩聲:「難得見你有了一回羞恥心,這是好事,你也覺得這五百兩愧不敢受,對吧?」

秦堪兩眼瞪成銅鈴大,愕然道:「牟帥何出此言?下官只是想問問,上哪兒領銀子……牟斌的麻煩並不是秦堪的麻煩,沒有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務,挨罰的是牟斌,不是他。

不過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剛拿到五百兩銀子的秦堪是個厚道人,厚道人不忍心見到上司挨罰,所以秦堪也想了辦法。

秦堪的辦法通常比較主動,他不習慣被動的等待敵人,主動權掌握在敵人手裡的感覺很不好,除了房事時的姿勢,秦堪兩輩子都沒幹過被動的事。

他想的辦法很簡單,第二天一早,一頂官轎和數百名校尉便出了門,校尉們嚴陣以待,刀劍出鞘,官轎晃晃悠悠,從內城抬到外城,又從外城抬到承天門,幾乎把京師城逛了小半個圈兒。

可惜秦堪機關白算計了,剩餘的二十多個刺客仿佛突然又變聰明起來,也不知他們是看穿了秦堪的詭計,還是天色太早沒起床,對秦堪的誘敵舉動完全沒有反應,秦堪的計劃破產了。

意料之中的事,秦堪並不失望,盡人事聽天命,作為牟指揮使的好手下,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合格了……夜幕降臨,馬府仍舊被校尉和番子們圍護得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秦堪站在馬府前院,獨自感受著冬日夜裡不斷吹拂在臉上的寒風,他的神情很平靜。

過了今晚,弘治帝限定的三日便已到期了,刺客仍有二十多人沒拿到,牟斌和王岳即將承受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除非那些刺客今晚向馬文升動手,而且全部被誅殺或拿下。

可能嗎?

秦堪搖搖頭,不論刺客何時何地動手,他能做的,便是保住馬文升不傷分毫,這是他的責任。

夜色漆黑且寧靜,靜得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前院中庭樹影搖曳擺動,儘管周圍全部布滿了校尉和番子,秦堪的眼皮卻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一種莫名突然襲來的濃郁殺氣令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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