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梆子敲了三響,已是午夜子時三刻,再過一個時辰百官即將上朝了。

塗從龍被錦衣校尉從閣子裡拖出來時,渾身已癱軟了,雙目無神,嘴角甚至流下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戴珊不知有意無意,領著一群御史們罵罵咧咧回去時竟把他忘了,塗從龍已成了都察院之恥,戴珊似乎不想再看見他。

丁順嫌惡地瞧了他一眼,仕途的絕望給了塗從龍不小的打擊,此刻的他似乎有些魔障了,形象確實很悲哀。

「大人,這傢伙如何處置?」丁順請示道。

秦堪冷冷的目光掃過塗從龍,又冷冷地掃了丁順一眼,眼中殺機一閃而逝。

丁順躬身抱拳道:「屬下明白了。」

轉身朝校尉們一揮手,丁順森然笑道:「把他押進詔獄,讓他嘗嘗咱們錦衣衛給他備的席面兒,比燕來樓的好吃多了,包管菜到命除,位列仙班。」

如狼似虎的校尉們拖著塗從龍便往外走,如同拖著一條死狗似的,塗從龍掙扎了幾下,被校尉一耳光又扇懵了。

秦堪負手而立,一直沉默未語。

「……媚上邀寵,以猜疑誹謗戮辱臣工,欺世盜名,以貪竊逆本蠱惑新君,未可知今日之謙恭君子,非明日之篡權佞幸耶?」

這是塗從龍在燕來樓拿給秦堪看的參劾奏書,裡面字字誅心,數落的幾款大罪看得秦堪冷汗潸潸,雖說塗從龍為了示好把它燒了,但始終給秦堪心裡增添了一處陰霾。

於是這道奏章亦成了塗從龍的取死之因,這種人不能再讓他活著,否則必為後患。

…………

…………

一台好戲落幕,看客已散,秦堪也打算離開,燕來樓的常媽媽從堂內走出來,這位只聞其聲的老鴇倒是頗具幾分熟女風韻,大約三十多歲。打扮不像前世影視作品裡那樣誇張噁心,看起來反倒有幾分素雅意味。

剛才眾多官員大鬧燕來樓,常媽媽躲在內院不敢吱聲,燕來樓有著朝堂某位侍郎的背景,剛才那些義正嚴辭的官員們她大多認得,因為那些官員以往也來得不少,常常在閣子裡開無遮大會,那會兒的場面比今晚只強不弱。

「這位俊俏的……咳。這位大人,戲也散了,奴家可以關張了吧?燕來樓可是依守王法的,國喪期間沒開門迎過客人,您也瞧見了,上上下下冷冷清清,姑娘們的脂粉,衣裳,飯食……諸多開銷可都是奴家拿錢白養著呢。今晚是您的貴屬叫奴家開的門,您可不能封奴家的店……」

常媽媽猶自羅嗦不休,原本挺素雅的一張臉。一說起錢財便分外可憎。

秦堪不由自主想起了大堂里為了生存苦苦哀求常媽媽的那位女子,很奇怪的感覺,一想起她的容貌,總覺得心底深處有一種隱隱的抽痛,只有這個時候秦堪才發現似乎腦子裡有另一個自己,身軀里仿佛殘留著另一個懦弱而深情的靈魂。

張了張嘴,秦堪想問那位女子的情況,想想又放棄了,甚至隱隱有種可笑的感覺。

明明只有一面之緣。為何竟為她牽腸掛肚?她是何人與自己何干?

今晚大約是自己魔怔了吧。

寅時一刻,宮門大開。

文武官員列班入奉天殿,今日沉默的朝班中,隱隱帶著幾分肅殺之氣。

十幾名御史神情忿忿,鬥志高昂。

朱厚照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有氣沒力地坐在龍椅上開始這無聊的帝王生活,十幾名御史同時出班,聲淚俱下參劾寧王朱宸濠和監察御史塗從龍國喪期間買醉宿妓,罪大惡極,請陛下嚴懲。

半夢遊狀態的朱厚照終於完全醒了。呆呆睜著雙眼,問出了一個讓滿殿大臣很無語的問題。

「國喪……不能行房麼?可是朕一個月後大婚怎麼辦?」

不得不說,朱厚照這孩子的思維很跳躍,這句話嚴重跑題,跑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首輔大學士劉健忽然被嗆了一下,咳得撕心裂肺,金殿之上又不能耐心給這位單純的皇帝陛下講解何謂「宿妓」,於是瞪著赤紅的眼睛瞧著滿臉無辜的朱厚照,殿中一時譁然。

幸好此時滿殿大臣的注意力全在如何措辭請求嚴懲寧王和塗從龍,倒也沒人責怪朱厚照,否則肯定會有幾個滿懷正義的御史站出來,一開口便是「臣嘗聞聖明天子以孝治天下,無道昏君深宮當種馬」……然後巴拉巴拉一大串家國天下,忠孝禮義。

值殿太監劉瑾看著殿下哭笑不得的大臣們,只好壯起膽子湊到朱厚照耳邊,悄悄解釋了一番國喪與買醉宿妓的關係。

朱厚照眼睛漸漸睜大,接著神情充滿了怒氣。

「你的意思是說,寧皇叔和塗從龍國喪宿妓,便是對我父皇的虛情假義?」

劉瑾渾身一顫,急忙躬身退了兩步,惶恐道:「陛下,這可不是老奴的意思,是殿內大臣們的意思,老奴只是轉述啊。」

神情雖惶恐,可劉瑾心中卻有些不舍。

寧王爺多好的人吶,怎麼就被人拿了話柄呢?不僅給雜家在京師城裡置辦了外宅,送了兩個討喜的侍妾,還大箱大箱的往雜家屋裡送銀子,今日出了這事兒,往後的好處可沒影兒了。

可惜劉瑾目前還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太監,有心想幫寧王殿下說兩句開脫之言,但一想到朝堂大臣們種種猙獰面目,內廷司禮監里那一雙雙見不得這幫東宮太監入主皇宮的陰森目光,劉瑾便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內外皆被人虎視眈眈,想像中的偌大權力並沒如他所願的到手,如今可以說是東宮八虎最難熬的日子,劉瑾只能夾緊尾巴小心做人,為寧王開脫的想法只在腦海中一閃,便再也不曾出現過。

右都御史戴珊白眉一掀,出班奏道:「陛下,劉公公所言不差。臣等就是這個意思,口口聲聲為先帝守孝節義,轉臉便在京師城裡高歌買醉,眠花宿柳,惺惺虛偽之態令臣猶覺恥辱,此而不懲,國法奚用?」

戴珊帶了頭,昨晚參與那出鬧劇的十幾名御史紛紛站出班來附和。

朱厚照神情憤怒。拳頭漸漸攥緊,臉色越漲越紅。

朱宸濠的皇叔形象在他心中慢慢崩塌,朱厚照可以沒心沒肺,可以任性胡鬧,但父皇永遠是他心底里神聖的豐碑,不可觸犯,皇叔也不行。

吵吵嚷嚷的大殿內,傳出朱厚照清冷的聲音:「塗從龍罷官免職,拿入詔獄。寧王,寧王……」

猶豫一番,朱厚照繼續道:「寧王勒令限期回封地。不得滯留京師,還有,不准他進宮拜辭,朕不想見到他!散了散了,朕心情不好,今日不想聽什麼國事。」

說完朱厚照便拂袖閃身回了殿後。

劉瑾見朱厚照說走便走,於是匆匆喊了聲「百官退朝」,急忙跟著回了謹身殿為朱厚照更衣。

滿殿交頭接耳的大臣楞了半晌,首輔劉健也呆住了。他沒想到皇帝居然是這副風風火火,而且凡事率性而為的德行,不過轉念想到當今陛下才十五歲,終究是少年人的性子,劉健只好嘆了口氣。

欲把這位皇帝調教成像他父皇那樣英明果敢。沉穩睿智的明君,未來的路還很長啊。

乾清宮內。

朱厚照嘴裡塞著零嘴兒,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居然還能抽空唉聲嘆氣幾聲。

「秦堪啊,你說寧皇叔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能這樣?朕自小便敬愛他。也只有他最寵朕,朕小時候乾的那點事兒,自己都覺得挺胡鬧,唯獨寧皇叔從來不責罵我,反而支持我放開手干,除了父皇和母后,我已將他當成最親的親人,秦堪啊,這最親的親人今日傷了我的心吶……」

秦堪拱手嘆道:「陛下傷心,可食量卻一點也沒見少,吃得不亦樂乎,吾皇奇葩,臣素仰之。」

朱厚照不好意思地停了嘴,目光不善地盯著他:「別以為我聽不出來,『奇葩』倆字是罵我呢吧?」

秦堪笑道:「臣怎敢罵陛下?能吃是福呀,世上有的人就是這種性子,越是傷心難過就越想吃東西。」

朱厚照將手中的乾果脯兒隨手一扔,索然無興道:「宿妓這種事,就是春宮裡畫的那對沒皮沒臉的男女乾的事兒吧?這事兒……就那麼有意思麼?」

秦堪眉目不動,慢悠悠地道:「有啊……」

朱厚照怔忪片刻,忽然道:「秦堪,下個月我就要大婚了,會娶一位妻子進宮……」

秦堪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點迷惑,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臣準備好紅包?」

「不是,我在想,未來的妻子是個什麼樣子……」朱厚照眼中漸漸浮現幾許憧憬和嚮往:「……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脾氣如何,哎,秦堪,你覺得我未來的皇后是胖一點好看還是瘦一點好看?」

這話題有點不好接,當著皇帝的面議論他未來的老婆是胖是瘦,朱厚照不奇葩誰奇葩?

秦堪思索許久,道:「臣以為,男人最好還是喜歡豐腴一點的女人比較好……」

「為何?」

「陛下,只有狗才喜歡骨頭啊。」

「言之有理……」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興奮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夏儒家瞧瞧他的女兒長什麼樣兒!」

「啊?陛下,三思啊。」

「思過了,朕決定就這麼辦,現在就去,秦堪,你陪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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