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被佛朗機炮命中的官員被人抬到了營地中央,秦堪擰眉瞧著這個倒霉蛋,只見他神態狼狽,渾身焦黑冒煙,一身綠色官袍被燎成了一絲絲破帛,已然瞧不出眉眼,整個人就像從火堆里扒拉出來的烤紅薯似的。

秦堪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想不通啊,這是哪位朝中大臣?看官衣的顏色,品級似乎不高,無緣無故怎會出現在郊外的山丘樹林裡挨一炮?

這得人品值低到怎樣的程度才會遭此橫禍啊。

幸災樂禍地瞧著葉近泉,秦堪笑道:「你完了,你攤上大事了。」

葉近泉冷冷道:「我沒完,你才完了,剛才那一炮是你點的火……」

二人很沒品地互相推卸責任,爭了半天結果不歡而散。

幸好被炸的官員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活得很不錯,大嘴一張,呼出一口濃烈的黑煙,官員劇烈嗆咳了一陣,喘息著咧開了嘴。

「好炮!……哪個王八蛋放的?」

葉近泉沒來得及反應,秦堪朝他一拱手,滿臉欽敬道:「師叔的炮法愈發精進了,可謂百步穿楊……」

葉近泉瞠目結舌:「…………」

秦堪嘿嘿壞笑,張宗師的入室弟子看來生活鬥爭經驗很不夠啊。

被炮轟的官員終於抬眼看著葉近泉,黑漆漆的臉上看不清喜怒,只見一對發白的眸子瞪著他:「好炮!特意瞄準了打的吧?」

「妙手偶得……」

…………

…………

妙手偶得是個好詞兒,大概意思接近於瞎貓逮到死耗子。

秦堪急忙轉移話題,免得喚醒這位官員勒索醫藥費的記憶。

拱拱手,秦堪客氣地問道:「還未請教這位大人……」

綠袍官服是大明品階里比較低的官階,可這位官員卻仿佛自己穿著一品緋袍的朝中大員一般,完全無視秦堪穿著的大紅麒麟服,他的眼睛甚至都沒瞟秦堪一下,反而對他身前的兩門佛朗機炮很感興趣。

「這不是我大明所制的火炮,它們出自何地?」官員彎下腰仔細觀察著兩門炮。

秦堪見他能走也能彎腰,終於確定他沒受什麼傷,估計剛才那一炮頂多只把他震暈了,否則實心的鐵彈若真砸在人身上,現在秦堪該做的是吩咐下面的人挖坑毀屍滅跡,而不是被這個倒霉蛋不理不睬。

「它出自佛朗機。」葉近泉一旁酷酷道。

官員恍然,頗為感慨道:「想不到西方蠻夷之國竟然也能造出如此精巧霸道的火器,大明固步於一隅,所謂『天下』,豈止於大明哉?」

秦堪不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大明朝堂內官員何止上千,但能說出這樣一番清醒且有遠見的話的人委實不多,來到這個時代兩年了,秦堪根本沒見過。

這一句話贏得了秦堪的尊敬,於是也不計較這人對他不理睬的無禮舉動,再次拱手笑問道:「敢問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這佛朗機炮為何不報呈兵部量產?邊城若有此利器,何愁韃子犯邊搶掠。」官員再次無視了秦堪,對他來說,眼前這門炮比秦堪重要得多。

「兵部劉尚書謂曰此物工藝複雜,仿造耗費國庫太多,不宜量產。」葉近泉大概感到有些虧心,回答問題很積極。

秦堪怒了,他脾氣雖好,但也不能好得沒底線。當今皇帝都不能無視他,這傢伙哪來的這股子傲氣?

「來人,給我把這人綁了掛在旗杆上,抽他一百鞭子!」

「是!」

兩名貼身侍衛凶神惡煞上前拿人。

直到官員的雙臂被侍衛反扣住,他才終於意識到面前尚有一個強大的邪惡的存在,這個存在是絕對不能無視的。

「慢著!莫動手!我姓王……」官員慌神了,被炸得焦黑的臉上更顯出狼狽之色。

「管你姓什麼,抽一百記鞭子再來跟我說話。」秦堪強硬道。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大人何故虐朝廷官員?」官員又驚又怒。

秦堪的臉色也變了:「慢著!」

侍衛鬆開了官員。

上下打量著這位官員,秦堪神情一片震驚:「王守仁?王陽明?」

王守仁訝異道:「你怎知我的號?」

秦堪睜大了眼睛,失神地喃喃自語:「沒成想一炮轟出個聖人,他的登場可比我閃亮多了……」

王守仁,字伯安,紹興餘姚人,因築室讀書於故鄉的陽明洞,故號陽明,他是千餘年來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可以與孔孟相提並論的聖人,集宋明心學之大成,精通儒釋道三教,而且更精於統兵作戰,縱觀中國上下兩千年歷史,唯有此人真正做到了君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標準,他開創的陽明學派和心學理論影響數百年,直至現代仍經久不衰,儒家理論的開山立派,令無數後人景仰追隨,後世無數政治軍事領袖人物皆受心學影響頗深,「知行合一」四個字成為後來衡量學術和德行的一個必須的標準。

眼前這位神態狼狽的官員,竟是名垂千秋的大聖人王守仁?

秦堪定定注視許久,忽然神情一肅,畢恭畢敬朝王守仁施了一個長揖。

王守仁嚇了一跳,此時他還只是個兵部主事,除了格竹子格得大病一場,學術政治軍事上尚無太大成就,此時的王守仁,正處於對儒家的格物學說產生懷疑以及對以後信仰的迷茫階段。這顆歷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尚未散發出萬丈光芒,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個兵部主事的官階。

見秦堪如此鄭重其事的施禮,王守仁顯然受寵若驚,急忙回禮:「罷了,不怪你用炮轟我便是,大人不須多禮,還未請教這位大人……」

秦堪啼笑皆非,這位未來的聖人竟以為給他施禮是因為這事兒,聖人行事果然以常理無法解釋。

葉近泉聽到王守仁沒有索賠被炮轟的打算,不由大鬆口氣,道:「我們大人乃實授錦衣衛指揮使……」

王守仁眉目間終於有了些許變化:「秦堪?」

秦堪笑道:「沒錯。」

王守仁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秦堪,打量得很仔細,他的目光不完全清澈,透著幾分困惑,彷佛有個心結鬱積於心,不能釋懷。

「你有困惑?」秦堪靜靜地正視著聖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無垢無塵。

王守仁點點頭:「有。」

「說來聽聽。」

「朝中人人皆稱秦指揮使乃正德朝九大奸佞之首,其人心性歹毒,迫害忠良,讒言媚上,禍亂朝綱……」聖人就是聖人,貶義成語用得非常嫻熟,而且有滔滔不絕之勢。

「停!」秦堪黑著臉打斷了他,道:「略掉過程,直接說你的困惑!」

王守仁露出了笑臉,笑容很和善:「好吧,我的困惑就是,為何你看起來並不像奸佞?」

「因為我本來便不是奸佞。」

王守仁搖頭嘆道:「世人嘴裡說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別人嘴裡的你是一個模樣,真實的你卻又是另一個模樣,我的困惑其實與你是不是奸佞無關,我只在想,為何明明存在的人或物,他明明就在我的眼睛裡,可我仍看不穿,悟不透,他是真是假?是善是惡?世人所知者是一個表面,所行者又是另一個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表面,若世事皆如迷霧,生則何樂耶?」

秦堪被他一番傻乎乎的話弄得腦子有點暈,繞了半天才算繞得八分明白,接著啞然失笑。

「橫看成嶺側成峰,兩者或許並非對立,實乃統一,只是你每次看它時的角度不一樣而已,它其實仍舊是它,王先生是不是有點鑽牛角尖了?」

王守仁絲毫沒注意秦堪對他的「先生」稱呼裡帶著幾分恭敬的意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可自拔。

「可為何世人明明知道的道理,卻偏偏做起來完全背道而馳?皇帝說要勤勉愛民,卻居於深宮嬉戲玩樂,文官說君子立德立言,卻一個比一個自私貪婪……」

秦堪心中一動,想起了前世一位名人的一句話,若有深意笑道:「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聖賢與凡人的區別大概如是吧。」

王守仁若有所悟,神情迷茫地喃喃念叨著秦堪的那句話,狀若痴呆夢囈。

秦堪微笑看著他,悄悄揮手令所有人不得發出任何聲音。

他知道王守仁快悟了,他悟到的一個念頭,將影響中國未來數百年的儒學思想,因這一悟,他從此超凡入聖。

四周只聞罡風凜烈,呼呼作響。一位未來的聖人在罡風裡徘徊思索,掙扎於迷惑與通透之間,竭盡全力追逐著迷霧盡頭那一絲若有還無的光亮。

秦堪只輕輕點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應該聖人去獨力做完的事情,秦堪絕不會越俎代庖,他更願意遠遠看著這顆明珠在未來的某一天大放光彩。

不知過了多久,王守仁悄然一嘆,神色間有了幾分領悟,還殘留著幾分迷惑。

秦堪有些失望,看來這位聖人又鑽進了牛角尖,今日恐怕悟不出什麼了。

沒關係,來日方長。

苦惱地撓撓頭,王守仁忽然瞪眼瞧著秦堪:「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憑什麼說你不是奸佞?」

秦堪不慌不忙笑道:「就憑我剛剛沒把你掛在旗杆上抽你一百鞭子,足以說明我是個善良的人,奸佞大抵不會對一個兵部主事太客氣的。」

王守仁楞了片刻,接著仰天大笑:「有道理,很有道理!秦堪,我越來越發覺你是個妙人,簡直妙不可言。」

秦堪笑道:「該我問你了,今日我領新軍在此操炮,王先生為何出現在前方山丘樹林裡?」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王守仁的傷心事,王守仁聞言慘然一笑,道:「我聽百姓說城郊一支兵馬昨日清理山丘,不准任何人駐留,於是有些憤慨,想過來瞧瞧哪支兵馬如此跋扈,沒想到剛爬上山丘便當頭挨了一炮,剛才被人抬來時我還在反省,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過,居然用炮轟我……」

ps:從老丈人家回來了,感謝大家的寬容和耐心。

提親過程很順利,至少沒打起來,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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