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王守仁遠去,秦堪在官道邊久久不語。

李二站在他身後,看著這位自打南京開始便一直跟隨的老上司,他深思的樣子令人由衷地生出一種敬畏,任何危機在他面前似乎總能想到法子化險為夷,對李二來說,秦堪是真正的大人物,不顯山不露水,然而朝廷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誰也不再敢拿他不當一回事了,他發出的聲音,正被天下人駐足恭聽。

李二眼裡的秦堪是深不可測的,正如對王守仁這件事情的處理,秦堪的決定似乎並不容易理解。

遠處,王守仁的馬車已消失不見,秦堪微笑著回過頭,看到身後目露迷惑之色的李二,秦堪不由輕笑道:「有什麼問題嗎?」

李二遲疑了一下,道:「有。」

「說來聽聽。」

「秦帥……救不救王守仁是秦帥這般大人物的考慮,屬下不懂,屬下最不可理解的是,昨日午門明明可以直接救出王守仁,為何秦帥非要等到他受了十記廷杖後再出手救人?」

秦堪笑道:「有句孩童都能背誦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要讓王守仁先受十記廷杖便是這個緣故。」

李二愈發困惑了,他沒讀過書,是典型的粗鄙武夫,這句話對他來說太深奧,想了想,終於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屬下明白了,不打不長記性對嗎?」

秦堪楞了楞,接著苦笑道:「如果你非要這樣理解也可以。」

李二不由有些得意,他覺得自己是個很有靈性的人,而且有大智慧。

「秦帥既已保下了王守仁的性命,再保他的官職也不難,為何秦帥卻非要尋個嫖ji不給錢的藉口,把他貶到貴州龍場當驛丞?」

秦堪微笑瞧著他:「你覺得不可理解?」

李二撓頭笑道:「屬下只覺得這事兒挺蹊蹺的,明明做了一樁善事,卻……卻沒法讓人家念秦帥您的好……」

秦帥嘆了口氣道:「我做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讓他念我的好,王守仁得罪了劉瑾,如果還留在京師為官,他肯定活不過今年冬天,不論是為了剪除異己也好,為了與我賭這口氣也好,劉瑾不會讓王守仁活下去的。」

李二恍然道:「原來這便是您把王守仁貶謫到貴州龍場的原因……」

秦堪笑了笑,這其實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他沒說出來。

歷史上王陽明真正悟道,一腳跨入聖賢的門檻,正是在貴州龍場驛,秦堪來到這世上或許改變了不少事情,然而這一件事,秦堪並不想改變它,甚至用自己的方式讓它原樣重現於歷史,沒有貴州龍場,便沒有聖賢王陽明,沒有受廷杖,被貶謫,讓他的人生遭受痛苦和打擊,也沒有日後的聖賢王陽明。

這一世里,秦堪只希望按著上一世的軌跡,親手打造出一個千古聖賢。

馬車已遠去,秦堪能做的都做了。

――或許還差一件事。

「李二。」

「屬下在。」

「回頭我讓北鎮撫司給你一道調令,調集錦衣衛內的肅敵技擊高手百名,讓他們馬上尾隨王守仁南下貴州,劉瑾吃了這個悶虧必然不肯善罷甘休,王守仁這一路上肯定有人刺殺於他,你派人將他路途上的障礙和釘子剪除,我要讓王守仁活著走到貴州龍場,一根汗毛都不能少。」

「是!」

李二匆匆領命而去。

不知何時開始,已經有無數人開始服從並奔走於秦堪的意志,甘心為他所驅使,為他的一個命令而赴湯蹈火。

王守仁的麻煩被秦堪接手了,他優哉游哉乘著馬車南下,一路上還有百名高手護衛著他,只等著攢經驗值升滿級,留下劉瑾這個大*oss交給秦堪處理。

一想到自己和王守仁之間待遇的巨大落差,秦堪總覺得嫖ji不給錢這個藉口太蒼白無力,不該這麼便宜他的,應該給他一個姦污八旬老太太的罪名才能讓人心理平衡……

回到城裡,秦堪逕自去了皇宮。

乾清宮外的白玉雕欄邊,秦堪遇到了一個他最不願遇到的人。

劉瑾似乎算到秦堪會進宮,一副等候多時的架勢,穿著暗黃蟒袍,袖著手站在殿外,目光如刀鋒般在秦堪身上剜來剜去,不住嘿嘿冷笑。

秦堪苦笑,拱了拱手道:「劉公公,多日不見了。」

劉瑾身子一側,避開了秦堪的禮,冷冷道:「秦帥客氣了,雜家只不過是個閹人,怎敢當秦帥之禮?」

「劉公公謙虛了,如今劉公公在宮裡紅得發紫,不但執掌內廷,而且也領了西廠節制東廠和錦衣衛,下官怎敢不以禮相見?」

秦堪這番溫和的話令劉瑾面色稍緩,劉瑾如今得罪外廷不少文官,自掌司禮監以來引得天怒人怨,唯一所恃者,無非朱厚照的寵信而已,然而劉瑾也清楚,秦堪在陛下面前的寵信不比他低,滿朝文武勛貴里,劉瑾唯獨只感覺在秦堪面前似乎毫無優勢可言。

這正是劉瑾對秦堪忌恨卻又不得不忌憚的地方。

嘆了口氣,劉瑾終於決定忍下滿肚子的怒火,大家的身份已高到這般層面,為了某件事大吵或大打出手,未免都失了儀態和面子。劉瑾好不容易坐到今日這般地位,他絕不容許自己干出任何一件與大明內相身份不相宜的事情。

「秦帥呀,雜家一直真心拿您當朋友的,咱們都是東宮裡出來的老人,陛下登基,咱們都有從龍之功,當初王岳這個老雜碎聯手內外廷向陛下威逼,甚至調集了勇士營入宮欲將我等剪除,多虧了秦帥那晚當機立斷,立斬御馬監掌印寧瑾,奪得勇士營兵權,並且轉守為攻,我們這些人才逃出了生天,秦帥,說真話,雜家心裡一直記著這份恩情呢。」

秦堪淡淡一笑道:「些許小事不必再提,我那時也只為保命而已。」

劉瑾重重嘆了口氣,道:「經歷了這件事後,雜家心裡一直覺得咱們是共患難的朋友,在朝中應該如一塊鐵板一般堅不可破,可結果呢,秦帥你不但沒有與雜家守望相助,遙相呼應,反而給雜家暗裡使絆子,出陰招兒,秦帥啊,雜家掌了司禮監後為了站穩腳跟,確實對外廷乾了兩件出格兒的事情,但雜家自問並沒開罪於你,你何至於跟雜家過不去呢?」

秦堪也嘆了口氣:「劉公公,請你相信我,王守仁之事我並非特意針對你,只因此人是我知己好友,我不得不保他周全。」

劉瑾呆了一下,語氣不由自主有些激烈了:「為了保他,你便不惜與昔日共患難的盟友為敵嗎?」

秦堪不慌不忙微笑反問道:「為了一個兵部主事,劉公公何忍與昔日盟友反目?」

劉瑾睜圓了眼睛,氣得渾身輕輕顫抖不已,良久,劉瑾不知怎地霜雪盡融,忽然綻開了笑臉,目光卻分外冷厲了。

「罷了,多爭無益,秦帥,雜家不妨坦言告之,這件事呀,還沒完。」

說完劉瑾恨恨一拂袍袖,閃身進了乾清宮。

秦堪微笑注視著他離開的背影,目光有些憐憫。

他知道劉瑾話里的意思,這句話里暗藏殺機,此刻刺殺王守仁的刺客應該已上路了,劉瑾打算用王守仁的屍體來嚴厲警告秦堪,告訴他司禮監掌印的意志是不可動搖的,他要處死的人無論跑到天涯海角都必須要死。

真不忍心告訴他真相啊……

錦衣衛百餘名肅敵高手已在路上等著這些刺客了,純潔爛漫的劉公公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世界比他想像的殘酷得多,權力瘋長的同時,腦子也該長一長的,所謂知恥而後勇,原本就比普通男人缺了一個零件,不能再缺心眼兒了……

剛準備進乾清宮向朱厚照稟報對王守仁的處置結果,走了兩步迎面來了一名小宦官,語氣恭謹地告訴秦堪,慈寧宮裡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召見。

秦堪楞住了。

他和張太后,王太皇太后毫無交集,無緣無故的為何見他?

滿頭霧水跟著小宦官來到慈寧宮,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垂簾召見,碧綠的水晶珠簾後,兩位太后頭戴鳳冠,端莊地坐在殿上。

弘治帝去世後,張太后清減了許多,與王太皇太后整日一起專心修道,對朝堂政事從不過問,朱厚照和劉瑾把朝堂弄得烏煙瘴氣也見她出來說句話,今日破天荒召見他,卻不知所為何事。

進了慈寧宮,秦堪整了整衣冠,屈膝一拜。

「臣,錦衣衛指揮使秦堪,奉懿旨拜見太皇太后娘娘,拜見太后娘娘。」

珠簾後傳來張太后清冷的聲音:「起來吧。」

「謝太后娘娘。」

秦堪起身後恭敬站在殿中,心中不由暗嘆。

一不叫人賜座,二不叫人奉茶,兩位太后看來對他觀感不佳啊。

果然,張太后連基本的寒暄程序也免了,直接開門見山道:「秦堪,你是壞人,你壞起來甚至不是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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