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一樣的毛病,自己不習慣坦率,卻要求別人對自己坦率,別人對自己有隱瞞便是不誠懇,不值得交。

秦堪也是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最初發現葉近泉接近自己是帶著目的之後,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那時甚至還對葉近泉產生過裝麻袋沉江的殺機,畢竟這傢伙整天待在秦府里,若真打著什麼主意的話,有心算無心,杜嫣,金柳和兩個小蘿莉免不了一場劫難。

或許武人對殺氣天生敏感,葉近泉大約也察覺出了什麼,主動請纓練新兵是他的個人要求,也不排除他為了間接表明心跡,直到他出了秦府,老實待在營地里訓練少年兵,秦堪才稍稍放下了防備。

一直想找個機會問他,可惜時機總是不對,如今遼東剛剛平定,今日才算火候到了。

秦堪心裡有很多問題,為何要接近他,為何故意藏拙,為何對軍伍戰陣如此熟悉等等……

他相信葉近泉沒有惡意,但他也希望能知道葉近泉的來龍去脈,從秦堪的性格習慣來說,不知來歷的人他第一反應會當成敵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那麼久,秦堪不希望葉近泉是敵人。

葉近泉緊緊抿著唇,臉部剛硬的線條露出深深的痛苦。

秦堪一直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他的回答。

男人沒那麼多八卦心思,非要把別人的傷口剝開見了血才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然後充滿唏噓同情地嘆息幾聲。秦堪不喜歡這種卑劣的做法,但他不能不問。一路坎坷走到如今的地位,秦堪身邊容不下來歷不明的人,他已不僅僅是他,他的身上擔負著太多人的前途。

丁順就曾經私下裡查過葉近泉,調查結果卻幾乎一片空白,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沒人知道他曾經干過什麼,這令錦衣衛出身的丁順感到非常不安。不止一次向秦堪建議拿問葉近泉,畢竟如今的秦堪周圍已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利益和感情的圈子,秦堪是維繫這個圈子的主心骨,他的身邊絕不容有失。

葉近泉的牙咬得很緊,臉頰不停抽搐。

就在秦堪漸漸失望,轉過身打算放棄時,葉近泉忽然在他身後開口了。

「我沒有惡意。」

秦堪扭頭微笑:「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你若有什麼不良企圖,這會兒墳頭的草都該長得老高了,正因為如此,所以你還在我身邊,我的後背還可以放心的亮給你。」

葉近泉垂頭又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本名叫葉長青。十年前,我藝成出師,師父離開我去南方遊歷,而我,入了邊軍。」

秦堪點點頭。是了,這是實話。這些日子排兵布陣,安營紮營,再看他以前訓練少年兵,方方面面透著軍伍的影子。

時至明朝中期,大明的軍士不一定非要軍戶出身,早在土木之變後,朝廷損失了五十餘萬大軍,那時邊關告急,武備鬆弛,當時的兵部尚書于謙就曾提出過募兵以抗瓦剌,從此打開了民間募兵的口子,只不過時至今日,大明的軍隊仍以軍戶世襲為主流,民間良善子弟人家願意當兵的很少,沒到活不下去的關口,誰也不願拿命去換口中的吃食,代價太大了。

看葉近泉的樣子,應該是自願被招募進邊鎮的軍士。

「恐怕不止是邊軍吧?」

葉近泉道:「不止,當過寧夏邊鎮的副千戶,還領了武毅將軍的銜號。」

「後來是被撤職還是當了逃兵?」

「當了逃兵。」

秦堪笑了,望著葉近泉的目光愈發好奇:「一代宗師弟子,論武力絕對勇冠三軍,說你膽小怕死,打死我也不信,什麼原因讓你當了逃兵?」

葉近泉冷冷道:「弘治十六年冬,韃靼小王子入寇寧夏,我所在的靈州左屯衛奉命抗擊,我與千戶各領六百騎兵分道而擊,五日後與韃靼前鋒小股敵軍相遇,那場廝殺敵我損失慘重,千戶和他的六百騎兵戰死,無一人存活,而我因為練過功夫,自保有餘,拼盡全力周全,身負大小刀傷箭傷二十餘處,終於將小股敵軍全部擊殺,而我的手下也只剩了不到三十人……」

說著葉近泉忽然將衣襟拉開,露出古銅色的胸膛,胸膛上各種刀口疤痕赫然在目,一道道早已癒合的傷口像蜈蚣一樣爬滿了上身,猙獰可怖,觸目驚心之極。

「此戰過後,我們近三十人已全是傷兵,無力再戰,於是我領著大家返回靈州衛所休整,回程的路上,經過一個村子,卻發現有人在屠村,不僅殺人放火,奪掠村民財物,還糟蹋村中女子,當時我以為是韃子造孽,領著手下衝進了村子準備廝殺救人,結果卻發現這群人穿著大明官兵的服色,領頭的人竟是寧夏衛總兵官李祥的小舅子……」

葉近泉情緒漸漸有些激動,枯寂如死井的眼中燃起兩團熊熊的火焰,拳頭不自覺地緊緊攥著。

「我領著人衝進去,一刀把這畜生的腦袋砍了下來,手下的弟兄將剩下的敗類全殺了,闖了如此大禍,手下建議我們不當兵了,扮成百姓遠離寧夏,我沒答應。後來事情還是傳了出去,回到靈州幾日後的夜裡,李祥派兵把我千戶所團團圍住,我拚死衝殺,殺出一條血路逃了出來,而我那三十個手下,卻全部陷落包圍中,無一倖免……」

葉近泉說到最後垂頭哽咽,潸然淚下。

「我喬裝百姓逃出了寧夏,沒有路引不敢入城鎮,只好一路翻山越嶺,後來便發現大明各州府縣城外張貼著我的海捕畫像,說我與韃子交戰時脫逃,逃亡途中縱兵屠村,於是我改名叫葉近泉,一路輾轉入京師,混跡流民營里。……恩師曾教導過我,為國戰死疆場本是男兒丈夫之義,葉某縱死無怨,我不怕死,但我想死得值得,死得明白。」

秦堪抿著唇,心頭無比沉重。

剛治了一個遼東總兵官,又出來個寧夏總兵官,煌煌大明究竟是怎麼了?

「為何想到要接近我?」

葉近泉道:「當店夥計時我根本沒想過接近你,只想找個活計,後來有一天你和東宮太子來店裡,我一眼便知你們身份不凡,跟張公公打架是我故意挑起的,為了引起你們的注意,我不甘心下半輩子活得東躲西藏,更不甘心我那三十個手下含冤莫白,所以我需要一位貴人幫我。」

秦堪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那位貴人?」

葉近泉點頭:「皇家規矩多,我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不容易接近太子,但你不一樣,而且我也聽說你與太子交情甚厚,將來飛黃騰達已是必然,更何況我和你夫人還有同門淵源,所以那天起我就決定跟你了。」

「你覺得跟著我有前途?」

「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不久我就看出來了,你和那些朝堂的官兒不一樣,你是一個有抱負的人,你在用自己的方式改變這世道,我葉近泉別無所長,願將這身功夫和這把子力氣賣予你。事實上我並沒看錯人,你的官越當越大,你的謀劃也越來越深,那五百少年兵大概就是你的希望吧?所以我主動請纓幫你練兵,我想看看,你能把這世道改變成何等模樣。」

「如果我失敗了呢?」

「葉某陪你一死而已。」

「如果我中途改變了主意,只想升官發財呢?」

「我自己把眼珠子摳出來,然後告辭。」

秦堪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終於放下了一樁心事。

「葉師叔,你果然是個有故事的人。」

葉近泉搖頭:「我沒有故事,只有滿腔不甘。」

秦堪忽然問道:「遼東李杲已誅,皇上下旨命我整肅遼東軍政,你覺得我該如何做?」

葉近泉道:「從上到下大換血,方可見遼東新氣象。」

「文官遣調猶可,軍隊換血一個不慎便可能引發兵變,如何可為?」

「全部軍士兵丁打亂建制,以總旗甚至小旗為單位,將六個衛所的官兵全部混雜,然後重新分劃成新的百戶,千戶和衛所,至於將領,無能者可裁撤,智勇者可擢升,無論新舊將領必須調防,大人挾誅殺李杲之威,遼東諸軍皆為新降之軍,正是士氣低迷,此時出手整肅,事半功倍,時機恰好。」

秦堪深深注視著葉近泉,道:「葉師叔,無論恩還是怨,男子漢大丈夫當須親手報還,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遼東都司的總兵官人選,由原廣寧衛指揮使魏楊充任,葉師叔你便當個協鎮副總兵吧,明日我寫奏疏報於朝廷,相信朝廷不會反對的。」

葉近泉楞住了:「我……當副總兵?」

秦堪正色道:「魏楊其人志小才疏,而且膽小懦弱,讓他當總兵官是為了堵朝中悠悠眾口,實際上,遼東都司里,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葉師叔,幫我就是幫你自己,給我把遼東好好經營起來!遼東不僅是大明的,未來幾年後,它也是我秦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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