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虎誰是驢,一年以前京師早有定論。

嚴嵩對劉瑾的了解可謂觀察入微,劉瑾果真是個蠢人,東宮十年服侍太子,一朝得勢目中無人,但他沒有豐富的官場經驗,沒有朝堂上勾心鬥角的本事,他唯一所能倚仗的,只有朱厚照的寵信,他充分利用了這份寵信,將它轉化為滔天的權勢。

強權之下,一切陰謀詭計只能被無情碾壓,劉瑾得勢以來所乾的事情,幾乎全是碾壓,無一例外,而他權勢的來源,便是當今皇帝對他親人一般的信任,皇帝的信任是可怕的,世間一切法理明律無損他分毫,於是他可以興風作浪,可以倒行逆施,滿朝文武卻拿他無可奈何,只好一退再退。

皇帝的信任,秦堪比之劉瑾絲毫不遜,所以滿朝文武唯一不懼劉瑾淫威者,唯秦堪一人,這也是李東陽為首的一批朝臣對秦堪寄予希望的最大原因。

「丁順,召集京師城中幾位大商號的掌柜,拿我的名帖去,就說本侯有事相商。」

丁順抱拳:「是,……侯爺,具體哪幾個商號,還請侯爺示下。」

「當然是最有錢的商號,你沒發現本侯最近跟有錢人特別有共同語言嗎?」

…………

…………

秦侯爺為劉公公奔走撈銀子之時,朝堂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東閣大學士楊廷和被貶謫南京,降級為南京吏部左侍郎。

貶謫楊廷和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內閣吏部廷議,而是劉瑾。

楊廷和終究還是乾了一件衝動的事。

臘月十九,弘文館復開的第三天,作為下旨同意開弘文館的大明皇帝,不論朱厚照願不願意,開館之日總歸要露個面的,這年頭不興送花籃送錦旗,作為弘文館最大的老闆,朱厚照必須要做出老闆的樣子,不僅要親自到場祝賀。而且還得擺出虛心向學的樣子。

眾所周知。弘文館是大臣和博學鴻儒講經論史的地方,但主要的服務對象還是皇帝,勤勉好學的皇帝不僅要忙於處理政務,有瑕之時還得上弘文館聽朝中的鴻儒們講講課。接受大臣們對他精神上的鞭笞。以古來朝代的興衰為反面教材。提醒他做個好皇帝,將祖宗江山發揚光大云云……

當然,這些只是對勤勉的皇帝而言。大臣們對朱厚照大抵是絕望了的,所以要求並不高,至少你得老老實實坐在裡面聽一節課意思意思吧?

於是朱厚照到場祝賀之後,不得不老老實實坐下來聽課。

有人聽課自然有人講課,給朱厚照講課的是老熟人,當初東宮春坊的大學士楊廷和。

這堂課大約上了一個時辰左右,這一個時辰里,脾氣耿直的楊廷和終於乾了一件很不理智的事。

講課講到中途,楊廷和忽然冒了一句話出來。

「陛下,您應當效法先帝,近賢臣而遠小人,君聖臣賢,國方強盛。」

沒人知道楊廷和為什麼突然會冒出這句話,或許含沙射影,或許言出無心,然而這句話聽在別人耳里,味道絕對不一樣了,比如劉瑾。

劉公公勃然大怒,「近賢臣而遠小人」,小人不就說的雜家嗎?好大膽子!

不得不說,劉公公活了幾十年,論文化可能沒別人高,論自知之明,卻實在比某些大臣強得太多,楊廷和沒指名沒道姓,劉公公便非常自覺地將「小人」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越戴越覺得大小合適,似乎專為他量身打造的。

劉瑾出離憤怒了。

雜家治不了秦堪,還治不了你嗎?內閣大學士又怎樣?雜家眼裡,你算哪棵蔥?

貶謫!

司禮監一紙調令出中宮,勒令楊廷和遷調南京,降為南京吏部左侍郎。

皇帝怠政,國事朝政悉數決於劉瑾一人,包括對朝中大臣的任免。

劉瑾再次向朝臣們展現了他一手遮天的權勢,強權面前,連內閣大學士也不能捋其虎鬚,楊廷和便是下場。

收到調令的楊廷和也不辯解,更沒抗議,默默地回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離京往南京而去。從頭到尾溫順得令人意外,連劉瑾都感到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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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內堂。

秦堪的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臉帶笑意,靜靜聽著李二的稟報,越聽嘴角的笑容越深。

「侯爺,劉瑾如今可愈發無法無天了,連內閣大學士他都說免便免,這世上還有誰能製得住他?」李二忿忿道。

李二的怒氣自然不是因為同情楊廷和,受秦堪的影響,這些老部下們對文官的好感也不多,李二更多的是擔憂,為秦堪而擔憂。

權力這東西是此消彼長的,對方越強大,自己只能更弱小,劉瑾如今越來越勢大,任何人不敢輕觸其鋒芒,反過來說,侯爺的權勢便只能一弱再弱,一退再退。

這絕不是好兆頭。

令他費解的是,秦侯爺的笑意卻一直掛在臉上,而且絕非強顏歡笑,是發自內心的冷笑。

「劉瑾……這是在作死啊。」秦堪悠悠道。

李二喜道:「侯爺何出此言?」

秦堪伸出手,卻發現離李二的肩膀還有一段距離。

對秦堪的意圖心領神會的李二急忙湊近,並且悄然矮下身子,讓侯爺拍得愜意,拍得順手。

秦堪讚許地笑了笑,輕輕拍著李二的肩:「大人物的事情,你們別跟著摻和,告訴丁順,明晚本侯宴請京師城中各大商號的掌柜,讓丁順安排妥當。」

「是。」

「郊外農莊裡那五百少年怎樣了?」

「每天大魚大肉,身子都養壯實了,請了幾位落舉的老秀才當夫子教他們讀書識字呢,如今這些小兔崽子們倒有幾分讀書人的模樣了。」

秦堪笑道:「他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再過幾個月,讓他們開始接受嚴酷的操練。」

…………

…………

「相公越來越忙了,整日裡不著家,今天請這個,明天請那個,怎地連商人都請了?」

臥房裡,金柳伸展著臃腫的腰肢,秦堪輕輕按揉著她酸痛的小腿。

快五個月了,金柳的肚子愈發隆起,行走也越來越艱難,整日捧著大肚子滿院子招搖,闔府上下,人鬼皆避,面對她肚裡唯一的秦家香火,連杜嫣都不得不陪著小心,這幾個月里,秦府無人敢輕捋鋒芒。

幸好金柳頗識進退,換了別的小妾,早就趁機擠兌大婦上位了,可金柳卻對杜嫣始終敬畏如一,嚴格遵守著小妾的本分。

衝著她的敬畏態度,大大咧咧的杜嫣從最初的妒忌也漸漸變得寬容,二女的關係可謂蜜裡調油。

「商人也是人,相公怎麼不能宴請他們了?」秦堪按揉著她的小腿笑道,目光掃過她隆起的肚子,眼中頓時充滿了慈愛的光輝。

金柳輕輕笑了笑,道:「妾身可沒意見,有意見的是姐姐呢,姐姐說了,堂堂國侯身份高貴,跟那些逐利忘義的商人來往,讓外人瞧見,未免對你的名聲不利,這可是自甘墮落呢。」

秦堪笑道:「沒那麼誇張,商人逐利不假,忘義倒未必,無論哪朝哪代都缺不了商人,咱們吃的稻米肉蔬,瓷器茶葉絲綢,可都是從商人那裡買來的。」

金柳橫他一眼,嗔道:「相公沒聽懂姐姐的話嗎?」

「嫣兒啥意思?」

「笨死了,虧你每天跟朝堂那些老狐狸鬥心眼兒,這麼簡單的抱怨都聽不懂嗎?姐姐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相公你呀,應該多陪陪她的,不管怎麼說……也該讓她的肚子有個著落才是。」

秦堪明白了。

情不自禁撫上金柳的肚子,一想到裡面孕育著他的骨血,秦堪忍不住心情激動。活了兩輩子,如今即將為人父,自己能當好一個父親嗎?未來怎樣教育這個孩子?怎樣給他最好的物質條件的同時,也教給他最樸實的人生道理?又或者……把朱厚照拉到孩子面前,委婉告訴他,這是你人生的反面教材,敢學他我抽死你?

諸多想法,諸多思緒,一時湧上心頭,卻如一團亂麻,欲理還亂。

「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最近我和嫣兒夜夜征伐,能不能有孩子,還要看天意啊。」秦堪嘆道。

撫著金柳圓滾滾的肚子,秦堪笑道:「晚一兩年也沒事,你肚裡的孩子是哥哥,將來會好好保護弟弟妹妹的。」

金柳略有些緊張:「相公不喜女兒嗎?」

「喜歡,都喜歡,都是我的骨肉,是男是女我都會疼到骨子裡。」

金柳小心地瞧了秦堪一眼,訥訥道:「相公,其實……我更希望肚裡的孩子是女兒。」

秦堪楞了,他不是重男輕女的人,但這個時代不論男女都以生男為榮,金柳肚裡是秦家第一個孩子,雖非嫡生,卻也是長子,地位何其重要,為何她反倒希望生女兒?

將頭輕輕靠在秦堪肩上,金柳輕嘆道:「相公,我是秦家妾室,若第一個孩子是男孩,教姐姐的臉面往哪裡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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