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朝廷,如此臣工,當皇帝確實是一件很難受的事。

壽堂之上本是滿殿喜慶,卻被黃祿生生破壞殆盡,朱厚照怒極,老太后大壽的日子裡卻又不能下令殺他,氣得淚流滿面。

黃祿不依不饒道:「陛下,正因為食君之祿,臣才忠君之事,臣奏的這件事,奸佞是萬萬不會說的。奸臣眼裡看到的只有陛下一人的悲喜,忠臣眼裡看到的是天下萬萬人的悲喜。」

話說得漂亮,殿內卻有好幾個人當場重重怒哼了一聲,不消說,自然是劉瑾張永等八驢,連秦堪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了。

文官的武器多,聖人之言是武器,前朝興衰之鑑是武器,口口聲聲標榜忠臣也是武器。你標榜自己是忠臣也就罷了,還含沙射影罵別人是奸佞,如今的朝堂判別忠與奸似乎不需要論據,只需大臣的一張嘴便足夠了。

穿著吉服的劉瑾站在殿前,雙手自然垂著,腰也微微向前佝僂,看錶象十足的皇家家奴模樣,可一雙小眼睛卻死死盯著黃祿,眼中殺機大盛。今日老太后過壽,殺之不吉,可是……老太后不可能每天都過壽吧?

秦堪不怎麼喜歡殺人,不過對這黃祿,倒是樂意見他領教一下劉公公的手段。

不是標榜忠臣麼?當忠臣就得有被奸臣害死的覺悟,不信到下面去問問岳飛的受害感想……

殿內文官們皆不言不語,對黃祿的行為也毫無表示,顯然,黃祿說的話正是文官們所想,黃祿今日不僅僅為自己代言,也為文官們代言。

朱厚照此刻腦子很亂,他想殺人,也想放聲大哭,更想乾脆寫個退位詔書不當這皇帝罷了,諸多情緒在心中縈繞翻騰。

「黃祿,你說的這些到底是何用意,北直隸諸多流民乞丐凍斃,朕也心痛萬分,朕已下過罪己詔書,撥過銀兩賑濟,處置過相干官員,今**說這些,還打算要朕怎樣?」朱厚照忍住氣緩緩問道。

黃祿伏地道:「臣請陛下削減宮中用度,撥內庫帑銀分付各府廣開善棚,賑濟流民衣食……」

「朕答應!」朱厚照鐵青著臉,咬著牙道。

這兩件事並不過分,縱然黃祿不說,朱厚照也正有此打算,不過被黃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了出來,味道就變了,總有幾分逼迫的意思,而且由大臣主動開口,傳出去天下百姓滿口讚頌,好名聲全被大臣占了去,反而突顯出皇帝多麼昏庸無道似的。

「陛下仁義,臣代天下百姓謝過陛下。」

朱厚照冷冷道:「天下百姓是朕的子民,朕用不著你代天下百姓。」

「是,臣再請陛下齋戒沐浴,焚香祭奠死去的可憐乞丐們,並於太廟前鄭重罪己。」

朱厚照身軀情不自禁微微顫抖起來。

「黃祿,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知道太廟是什麼地方嗎?」

「陛下,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江山,陛下也是祖宗的子孫,子孫有功可耀於太廟,有過為何不能自罪於太廟?」

這時,滿殿文官如同聽到信號似的,忽然一齊向朱厚照跪拜下來,齊聲道:「臣等恭請陛下太廟罪己。」

人群里,李東陽,楊廷和等數十名心地尚算忠厚的大臣有些猶豫和不忍,但見大部分文官都跪了下去,他們也不得不屈膝垂首跪下。

法不責眾,當文官們擰成了一股繩,這般勢力絕對是恐怖的存在,連皇帝也拿它無可奈何的。此時此刻,是非黑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誰的聲音大。

勢單力薄的朱厚照又流淚了,仰頭看著殿頂,忽然靜靜道:「你們不就是想要忠直名聲麼?朕……給你們!也不用什麼罪己了,朕這就下詔,你們再另擇賢能,朕退……」

「退位」二字還沒說出口,卻聽得殿內一道老邁的女人聲音破口大喝:「陛下!住口!」

殿內只有太皇太后,張太后和夏皇后三個女人,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可今日唱戲的顯然不是她們,見殿內大臣生事,不但攪黃了滿殿喜氣,而且還把朱厚照逼得自願退位,老太后怒了。

烏木龍頭拐杖重重朝鋪了地毯的地板上一頓,滿殿迴音里,老太后被張太后攙扶著站了起來。

緩緩掃視殿內群臣,老太后冷笑數聲,道:「都是先帝的好臣子啊,婦人不得干政,陛下被你們逼到如此境地,哀家可以視作不見,可今日是哀家的壽典,此刻被你們攪和得一塌糊塗,滿殿不歡,爾等是何居心?口口聲聲說著忠義,哀家老眼昏花,為何只見滿殿魑魅魍魎,男盜女娼?看看殿外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哀家且問爾等,如今這天下,可還姓朱麼?」

這話說重了,驚得滿殿大臣伏地齊聲道:「老太后息怒,臣等萬死!」

老太后怒哼一聲,道:「朝廷的事,哀家不多嘴,你們君臣自己商量,哀家好好的壽典被你們攪和成這樣,你們想死氣哀家不成?」

「臣等不敢,臣等萬死!」

「散了!都散了!反正哀家這把老骨頭你們也沒放在眼裡,早早埋進寢陵陪憲宗皇帝去罷了!」

王太皇太后氣得胸口疼,被扶回後殿躺著去了。

眾臣沒達到目的,被老太后悻悻趕了出來,一個個沉默著魚貫走出殿門。

一場喜慶壽典竟鬧得如此收場,天家暴怒,大臣們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秦堪沒走,他等在殿門外,靜靜地看著慈寧宮的後殿方向。

果然,半盞茶時分過去,一名小宦官匆匆走來,見到秦堪便討好地一笑,道:「侯爺,陛下召見您,請侯爺隨奴婢進去吧。」

秦堪淡淡一笑,整了整衣冠,從容進殿。

老太后心口疼痛,在後殿寢宮裡休息,張太后已宣了太醫正給老太后瞧病。

慈寧宮東側的暖閣里,朱厚照坐在炕沿垂首哭泣,劉瑾,張永,谷大用等人跪在他的身前也陪著他哭。

見秦堪走進來,朱厚照使勁一擦眼淚,騰地站起身,怒聲道:「秦堪,朕知道你有法子,快幫朕想想,朕要重重治這幫無君無父的狗官!」

秦堪從容一笑:「很簡單,把劉公公推出去當著大臣們的面一刀砍了,這叫殺驢儆猴……」

眾人臉綠:「…………」

也不知怎樣高深的功夫,跪在地上的劉瑾雙膝不動,竟原地彈起尺余高,接著以五體投地的姿勢重重摔下。

顧不上喊痛,劉瑾驚恐地瞧著秦堪,嘶聲道:「秦堪,雜家招你惹你了?」

秦堪哈哈笑了兩聲,狀若親密地拍了拍劉瑾的肩,道:「劉公公莫惱,我開玩笑的,緩和一下氣氛嘛,沒看見陛下傷心成這樣了……」

張永最沒顧忌,當場便噗嗤一聲幸災樂禍笑開了。

劉瑾的臉更綠了,想發飆,但此刻陛下心情不好,劉瑾怕會給自己招禍,怨毒地瞪了秦堪一眼,不再說話。

正處於悲憤之中的朱厚照臉上淚痕未乾,卻也哭笑不得道:「秦堪,你能正經一點嗎?」

秦堪嘆道:「正經話就不好聽了,陛下,今日跪請陛下太廟自罪的大臣有多少人,你數過嗎?」

朱厚照黯然道:「用得著數嗎?全都跪下了。」

「一人兩人,甚至十幾人,這些都好懲治,怕就怕滿殿眾口一詞,陛下法不責眾,咱們大明的文官向來不怕疼不怕死,打不怕也殺不怕,陛下欲重懲滿朝文武,恐怕不易啊。」

朱厚照怒道:「難道就眼睜睜看他們得寸進尺,把朕逼得退無可退麼?秦堪,朕知道你壞主意多,你一定有法子的。」

秦堪翻了個白眼:「陛下,臣是正人君子,哪來的壞主意?」

朱厚照氣得指著秦堪:「又來了!這副嘴臉又來了!」

為朱厚照分憂解恨的時候,劉瑾自然不甘人後,於是陰森森一笑,道:「陛下,老奴倒覺得,所謂的文官呀,其實都是賤骨頭,滿殿大臣全殺了自然不行,可是若殺十來個帶頭的,其餘的大臣就老實了,陛下,通政司左通政黃祿目無君上,大鬧老太后壽堂,氣得老太后犯了病,僅這個理由,便足夠他死上百次了,陛下若不反對,老奴可命西廠番子將他拿到午門,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杖斃……」

朱厚照猶豫不決,秦堪卻搖頭道:「劉公公此言不妥,殺人若這麼容易,陛下早殺了,殺了黃祿,大臣們恐怕會鬧得更厲害,就算用霹靂手段鎮壓下去,以後君臣離心離德,恐怕陛下將會受到更多掣肘,對陛下的名聲也不好聽呀……」

劉瑾瞪著秦堪道:「侯爺難道有法子治他們?」

「有。」

暖閣內所有人眼睛一亮。

「什麼法子?快說!」

秦堪咳了咳,道:「陛下,大臣們不是要求陛下齋戒沐浴,太廟自罪麼?」

「對呀。」

「陛下就答應他們!不過……所謂君臣同心,陛下都自罪了,大臣們自然不能免,若欲自罪於祖宗,大家一起去!」

朱厚照滿頭霧水:「你到底打著什麼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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