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被折磨得傷痕累累,但看得出西廠番子用刑時留了手,留手並非留情,劉瑾本來下令處斬楊一清,既然楊一清橫豎死定了,西廠番子也不敢給他添太多傷痕,砍頭便罷了,虐殺士大夫卻會激怒所有的文官,那時不大不小又是一場風波

此時大明的宦官和文官的矛盾已經非常尖銳,劉瑾也不得不顧忌一下文官們的感受,儘管他權勢滔天,可畢竟士大夫治天下的大勢不能改變,想殺文官又不得不依靠他們治理江山,其中尺度頗難把握,劉瑾活得也挺不容易的

楊一清的樣子很憔悴,一身囚衣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血痕,囚衣髒得辨不出本色,頭髮凌亂地披散著,渾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唯有他的眼睛是乾淨的,非常清澈,不卑不亢地站在監牢里,卻仿佛置身於金殿之上,那麼的淡定,從容

楊一清對秦堪自然不陌生,當初在遼東時,他擔了天大的干係從宣府領兵馳援秦堪,兩人算是結了一次善緣,只是沒想到,再次見面居然會在這座又髒又臭的京師詔獄中,世事委實難料

「我以為這次必死,沒想到居然是你救了我……」楊一清笑容有點苦澀,頓了頓,接著苦笑道:「不過你救我便救我,何苦非把我說成豬下水,好事做了卻討不到好,里外不是人」

秦堪也苦笑:「不論我做什麼事,總是討不到好的挨罵習慣了,索性主動找罵,當是鍛鍊心性吧」

楊一清深深注視著秦堪,道:「我總覺得這一次才算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記性一定很不好……」

楊一清環視著髒臭的監牢,索然嘆道:「不管怎麼說……」

話說到一半,楊一清忽然朝秦堪長長一揖,抿唇卻不再說一個字

秦堪明白楊一清的意思,大恩不言謝,楊一清已將這份恩情刻進了骨子裡

有了劉瑾的手令,又有秦堪這位凶神杵在這裡西廠番子早已悄無聲息全撤了牢房自然不是聊天的地方,秦堪命人給楊一清換上一件嶄新的綢衫,兩名校尉一左一右架扶著他走出了詔獄

獄外的陽光刺得楊一清眼睛眯了起來,看著外面的紅花綠樹再深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楊一清仰首望著頭頂的青天白日若有深意地嘆道:「終究還是朗朗乾坤!」

…………

…………

叫了大夫給楊一清敷了藥,又喝了一劑藥湯,秦堪將楊一清送到官驛住下

人雖然救出來了但楊一清卻不可能官復原職,畢竟劉公公的心眼並不大,放人可以,繼續做官就別指望了

楊一清顯然也很明白自己的處境,神色間頗為抑鬱,劉瑾不懂,三邊總制不僅僅是一個官位,它是大明西北的首官,擔負著抵禦瓦剌和韃靼入侵的重任,不僅如此,陝西的馬政仍在推行,北方的長城仍在修繕,這些事情都必須有人去做,將來若朝廷換上一個絲毫不懂軍事,只知誇誇其談的腐儒文官去接替三邊總制之職,大明的邊關可就危險了

楊一清渾身包纏著白布半躺在床上,沉沉地嘆了口氣

「秦侯爺,將來……你可知將來誰會接手三邊總制之職?」

秦堪苦笑道:「如此重要的位置,劉瑾當然要換閹黨官員上去,內外皆有爪牙,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才坐得穩」

楊一清失神道:「三邊……可怎麼辦啊……」

秦堪微微一笑,道:「先不說這事,我還沒仔細問過,劉瑾構陷楊大人入獄,罪名是什麼?」

楊一清哼道:「說我貪墨三邊軍餉,還有濫殺修長城的工匠」

「濫殺工匠是個什麼說法?」

「三年前,楊某奉先帝之命修繕長城,工部徵調四萬民夫工匠,修到山海關一段時,由於監工的宣府副總兵王才德不滿我督軍太嚴,且戶部所撥工款全被我卡死,下面一干千戶百戶將軍得不到半分好處,王才德遂含恨在心,暗中收買數十名工匠尋釁鬧事,開始時事態還小,我親自登城牆給工匠們解釋分辯,後來被煽動的工匠和民夫越來越多,在王才德的有意縱容下,他們甚至搶過了軍士們的刀槍兵器,鬧事的人數也多達數百人,眼看就真的要造反了,我才不得不下令鎮壓……」

楊一清面容微微抽搐,長嘆道:「古往今來的造反,往往只由數十人而起,漸成燎原之勢,世人愚者多矣,幾句話一煽便盲從隨眾,從此乾上這掉腦袋的勾當,當時修長城的民夫工匠多達四萬人,若真被人煽動起來,四萬人啊,攻城掠地羽翼漸豐,會給社稷帶來多大的危險,為了大明江山,鬧事的幾百工匠我不得不下令殺之,後來查清了原由,連同王才德等十餘名千戶百戶將領也一同梟首示眾,這才將兵禍消弭,此事早在弘治十七年我便已報呈先帝和內閣說清楚了,先帝還下旨褒揚楊某,卻不曾想三年以後,竟被劉瑾這閹賊重翻老帳大做文章……」

秦堪沉默了

楊一清濫殺了嗎?捫心自問,若換了秦堪自己,想必殺的人更多吧,世上很多事情不能靠暴力解決,反過來說,還有很多事情是必須要靠暴力解決的,否則將會帶來更大更殘酷的暴力

拱拱手,秦堪道:「楊大人獄中受苦,且在官驛里安心將養,劉瑾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楊一清苦澀搖頭:「明日我便離京歸鄉,這世道……真不知還有沒有救」

秦堪再次沉默許久,忽然目注楊一清,緩緩道:「楊大人你覺得劉瑾壽數幾何?」

楊一清楞了一下,道:「我怎麼知道?」

秦堪笑道:「我以為,劉瑾活不過一年」

楊一清一凜:「侯爺何出此言?」

「劉瑾掌司禮監以來種種倒行逆施,視朝臣如豬狗,肆意殺戮,更重要的是,劉瑾推行的新政當中清查官府帳目,清查軍屯,圈占皇莊,千萬百姓因而失地淪為流民劉瑾徹底得罪了官員百姓和將士,可以說天下皆視其為死敵,古來佞臣權宦都是有幾分倚仗的,或有軍隊支持或有文官黨羽支持鮮有僅僅靠皇帝一人之寵信而長久掌權者而劉瑾,他也打不破這個亘古規律,試想若陛下某天發現劉瑾其人忽然不值得信任了劉瑾的下場將會如何?」

楊一清呆楞許久,方才吃吃道:「你……你的意思是……」

秦堪緩緩道:「劉瑾將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光了,誅劉瑾已到火候,這個閹賊,氣數盡了!」

楊一清右手一顫,手中一隻精緻的官窯秘瓷茶盞落地,應聲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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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楊一清連他的師兄李東陽都來不及見一面便匆匆離京了

秦堪沒有送他,因為他知道楊一清要去做什麼,這件事關係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包括秦堪的身家性命在內

北鎮撫司里,丁順湊在秦堪耳邊細聲稟報楊一清離京後的去向,以及派出多少錦衣衛肅敵高手暗中相隨保護,秦堪聆聽許久,嘴角終於露出了笑容

一張大網悄無聲息地向劉瑾張開,網若情人纏綿的手,卻暗藏刀劍

誅除劉瑾,終於到時候了從朱厚照登基,劉瑾掌司禮監悉決內外廷之事開始,劉瑾已風光了兩年多,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已到頭

秦堪現在可以考慮給劉瑾的棺材刷什麼顏色的油漆了

…………

…………

丁順稟完事之後,秦堪又仔細吩咐了幾句,這件事必須做得完美無缺,天衣無縫,否則便是拿許多人的性命開玩笑了

吩咐完之後,丁順仍站在屋裡不肯走,神情遲疑且猶豫

秦堪奇怪地掃了他一眼

丁順搓手咧開嘴笑了笑,遲疑道:「侯爺,有件事情屬下想向侯爺稟報一聲……」

「什麼事?」

「侯爺當初在山陰時的好友,蘇州人唐寅……咳,他也關在詔獄裡……」

秦堪楞了一下,當即臉色就變了:「唐伯虎?他怎麼會在京師的詔獄裡?誰拿了他?」

「西廠番子拿的,當時番子正在城門口拿下楊一清,結果唐寅不知為何出現,後來他多了幾句嘴,便被西廠番子順手拿下,扔進了詔獄……」

「他現在怎樣了?」秦堪一顆心提了起來,進了詔獄這種地方,絕大部分會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唐寅這種小身板的書生……

秦堪緊張起來,難道自己還要給唐寅準備一副棺材?以後劉瑾和唐寅都躺在棺材裡,一邊是仇人一邊是朋友,秦堪那時該哭還是該笑?

幸好丁順笑道:「侯爺別急,唐解元還活著,只是傷得比較重……」

秦堪鬆了一口氣,緊接著皺起了眉:「西廠番子打的?」

「西廠番子在城門口時便一巴掌把他扇得臉著地,拿進詔獄後唐解元大叫他是侯爺的朋友,西廠番子自然不肯信,於是一天揍他三頓……」

「後來呢?」秦堪急切地坐直了身子

「後來……西廠番子沒理他了,換咱們錦衣衛看管他,唐解元以為迎來了生命里的春天,於是又向錦衣校尉大叫說是侯爺的朋友,結果……下面的校尉們也不信,仍舊一天揍他三頓……」

丁順小心地瞧了瞧秦堪鐵青的臉色,神情忐忑道:「現在唐解元已經快瘋了,一見到番子和校尉,二話不說先尿一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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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晚的火車回家,明天開始恢復更新,以後幾天多碼一點,欠下的章數能補多少算多少……在家宅很久了,確實想出去散散心,各位多體諒……(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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