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並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這般了解朱厚照。

朱厚照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六七歲什麼都不懂,劉瑾說什麼便是什麼的東宮小太子了。

朱厚照已十七歲,正如劉瑾所說,他已從一個稚齡頑童成長為一位翩翩少年郎,既然已是少年郎,心態和性格自然不可能仍停留在稚齡頑童的階段,更何況他還是大明皇帝,命中注定要比普通人承擔更多的責任。

不能說朱厚照不單純了,只能說年歲的增長給朱厚照的單純之外又加了一點東西,這點東西是男人必須具有的東西,否則他永遠只能被稱為男孩,沒有資格被稱為男人。它可以是責任,可以是閱歷,也可以是一種洞悉世情人心的直覺。

此時此刻,這種直覺便從朱厚照的腦海中冒了出來,不可遏止,這一瞬間,朱厚照感到有些心慌。

偶爾與內閣三位大學士以及部分朝臣談經論政,除了焦芳不言不語微笑以對,李東陽和楊廷和時常話里話外暗示朱厚照不可太過放權,以免養虎為患,當年英宗時的大太監曹吉祥便是一個值得借鑑的例子。

除了兩位大學士的提醒和暗示,朱厚照也偶爾聽過有人說如今大明朝堂的格局,即所謂「朱皇帝坐金殿,劉皇帝站金殿」,以往聽了這些傳言,朱厚照只是哈哈一笑,當作一句朝臣的調侃來聽,可是今日秦堪一句貌似無心的話,卻令朱厚照心中仿佛裂開了一絲縫隙,儘管自己也知道對劉瑾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家僕生了猜疑是不對的,可朱厚照仍無法阻止這一絲縫隙的產生。

劉瑾……真欲做立皇帝嗎?

失望,失落,懷疑。痛心……種種情緒一齊湧上朱厚照的心頭。

朱厚照扭頭盯著秦堪,目光充滿了探究,秦堪剛才的這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

秦堪面色如水,沉靜恬淡,朱厚照看不出絲毫跡象。

他……應該是無意的吧。

朱厚照這樣告訴自己。

「陛下,……陛下!你怎麼了?」秦堪將朱厚照叫回了神。

「啊?啊!朕在想,想你剛才在劉瑾開口前要跟朕稟奏的事是什麼事……」

秦堪笑道:「自然是一件喜事。」

「喜從何來?」

「臣請了京師有名的王三卦王半仙給臣的幼女,也就是陛下的暫定兒媳算了一卦,卦象上說臣的女兒一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而且命中二子一女,正是宜室宜家之相……」

朱厚照呆了一下:「就為了這事兒?秦堪,你是不是昏頭了?朕是大明皇帝,你是大明勛貴。咱們能虧待你女兒嗎?那個什麼王半仙用屁股算都算得出你女兒的大富大貴之相,你還樂顛顛的拿它當喜事……等等!你剛才說朕的『暫定』兒媳是什麼意思?」

「臣的意思是……」秦堪瞧了朱厚照一眼,慢吞吞道:「臣的女兒一看便是絕色傾城的美女,可反過來說,若將來陛下的兒子長得……長得那個什麼,臣的女兒瞧不上他,這門親事自然告吹。所以目前而言,臣的女兒只能是陛下『暫定』的兒媳,將來說不定臣就換個女婿了……」

「你……」朱厚照氣結,指著秦堪怒道:「你安敢小看我!」

「陛下。臣小看的不是你,是你的兒子啊……」秦堪弱弱解釋。

「都一樣!朕的相貌長得也不差,憑什麼就生不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兒子?」

秦堪嘆道:「陛下,君子訥言敏行。聖人云『光說不練口把式』,聖人又雲『光練不說傻把式』……陛下一直將億萬龍子龍孫扼殺在龍手帕上。臣何年何月才能盼到真正的女婿?」

朱厚照臉孔憋得通紅,也不知是怒是羞,吭哧半晌,紅著臉惡狠狠道:「朕……朕以後,以後不看春宮了,……憋著!」

君臣二人談笑一陣,秦堪告辭離去。

含笑看著秦堪離去的背影,朱厚照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劉瑾那張諂媚的老臉,心中徒然一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揮之不去,仿佛心底里有一隻關著魔鬼的盒子被放了出來。

內外事悉決於劉瑾,這……真的合適嗎?朱厚照再次問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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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瑾終於發動了。

今日的劉公公已非當初那個被內外廷聯手而嚇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可悲老太監,他如今是大明內相,整個大明帝國的實際掌舵人,不誇張的說,滿朝文武皆要仰承其鼻息,這個時期劉瑾的權勢已達到了巔峰,朝中半數臣工或自願或被迫成為他的黨羽,他的一句話比皇帝的聖旨更管用。

今日,權勢滔天的劉公公決定發動一場朝爭,這次朝爭的對象,是扎在他心尖兩年多的肉中刺,今日他要徹底拔除它!

喧囂塵上的謠言已在京師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天了,這些天裡,京師一直保持著一種詭異的氣氛,每日早朝,言官們仿佛聾了瞎了,對華昶滿門被滅一案三緘其口,置若罔聞,而秦堪自己沒有任何解釋辯白的跡象,包括他的盟友嚴嵩,李東陽等人也毫無表示,大家仿佛上朝時得了選擇性遺忘症。

都是經歷過朝堂風雨的老臣,大家心裡清楚,對華昶滿門被滅一案大家並非遺忘,事情不大,但背後較量的人物太大了,於是大家只能等,等一個爆發的時機。

劉瑾一手炮製的陰謀在醞釀了許多天後,今日便是收網之時。

醞釀到今日,火候恰到好處。

寅時一刻,宮門開啟,皇帝升殿,百官臨朝。

朱厚照大失儀態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惺忪的睡眼瞟著殿內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幾許不耐幾許怨恚,腦海中尚在醞釀要不要提個建議,將以後早朝的時間改在卯時以後,大家睡足了,精神足了,議起國事也能侃侃而談,惠而不費,大家都不吃虧,應該不會反對……

思緒還在無限發散飄遊。一道低沉的聲音將朱厚照喚回了神。

「臣,欽天監監正莫道維有本奏。」

朱厚照一楞,往常這個時候出班奏本的通常都是言官,逮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參劾一番,算是給每日的早朝熱一熱氣氛。帶動大家嗨起來的情緒,其次才輪到六部尚書和侍郎以及內閣大學士們出班稟奏國事,今日言官和六部官員都沒開口,這位負責天時曆法和星象的欽天監監正跑出來做什麼?

「莫卿有事就說,不要猶猶豫豫,快點,朕還得趕緊回宮補覺呢。」朱厚照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惺忪的睡眼猶不忘扔給莫道維一個「你很多事」的不耐眼神。

滿殿大臣頓時臉黑如炭。

這昏君現在愈發過分,如今竟連表面掩飾的功夫都省去了,昏庸得真性情坦蕩蕩,簡直是大明曆代帝王之恥。

想到這些。朝臣們的目光頓時全部集中在楊廷和身上,目光很不善,充滿了譴責。

當年的左春坊大學士,詹事府詹事。德高望重的帝師,教了東宮太子十來年。就教出這麼個東西?

楊廷和闔目不語,站在朝班中仰天愴然長嘆。

欽天監監正莫道維滯了一下,抬眼掃了一下朝班前方大學士焦芳和兵部尚書劉宇的表情,然後迅速垂頭,沉聲稟道:「陛下,欽天監昨夜觀測星象,發現星象有異,其象螢惑填星,戊辰犯歲,天狼沖鉤鈐,聚辰星,太白於井……」

莫道維邊說邊搖頭晃腦,顯然非常的專業,殿內所有大臣一臉茫然,不明覺厲。

朱厚照不耐煩了:「說明白一點,星象到底怎麼了?」

「陛下,『螢惑』者,主亂象,『戊辰犯歲』者,紫微離宮,白虎占位……」

朱厚照越來越不耐煩,這神棍從頭到尾沒說一句人話,朱厚照一個字都聽不懂,正打算叫人把他叉出去冷靜冷靜,莫道維似乎感覺到皇帝的不善目光,於是趕緊開口說了一句人話:「總而言之,陛下,天象有變,預示國朝有奸佞,此而不誅,天下大亂!」

朱厚照這才聽明白,剛聽明白便回過神,氣得眼睛一瞪,剛想發火,卻見殿內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這個時代的封建迷信還是很有市場的,不但皇帝要買帳,舉凡臣工,士子,甚至民間百姓皆對天象皆敬畏萬分,所以歷來的異常天象都被世人看作上天的警示或預兆,皇帝若敢無視則盡喪臣心民心,所以從古至今的皇帝都得為老天爺背黑鍋,雷擊皇宮要下詔罪己,彗星掃月要下詔罪己,若偶爾來個日全食月全食那就更熱鬧了,不僅要下詔罪己,還得進太廟好好反省反省最近乾了什麼不厚道的事。

今日莫道維說出這番話,殿內大臣們頓時不冷靜了,嗡嗡議論之後,全部將譴責的目光投向朱厚照,一臉「報應啊」的表情。

這昏君太不像話,老天早該弄點動靜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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