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天開始,秦堪便意識到這個時代皇權的重要性。

皇帝是天,是主心骨,是一切權力的源頭。

文官是世上最奸滑的一類人,他們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步步為營,每一代皇帝的性格直接決定了每一朝文官的態度。比如弘治帝,他是一個勵精圖治勤政愛民而且性格溫和的人,像一位久居書齋的敦厚學者,一言一行莫不爾雅寬容,令人如沐春風。

當然,該露出鋒芒和獠牙之時他也從不客氣手軟,下面的大臣們對他又敬又怕,所以他的任何意志和目標往往毫無阻礙地達到,所以這位明君治下近二十年間,朝堂出了劉健,李東陽,謝遷,楊一清等等諸多名臣能吏,連史上名聲最臭的太監在弘治朝也沒給社稷添過堵,反而湧現出如蕭敬,王岳,陳寬等一大批尚算忠直的太監。

可是朱厚照不一樣,他這輩子活得昏昏噩噩,登基十四年,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績便是御駕親征過幾次,平定了幾次造反,應州之戰將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打得元氣大傷灰溜溜退回草原,可是若論臣民歸心,朱厚照比弘治帝不知遜色了多少,縱觀他的一生,從登基到如今,根本就是與大臣們戰鬥不息的一生。

不必諱言,他恨大臣,大臣們也恨他,有明一朝的君臣關係,正德朝是最緊張最僵冷的,雙方几成仇敵。當著面客客氣氣,肚子裡不知動過多少出門被車撞死之類大逆不道的念頭。

楊廷和沒說錯,此刻朱厚照生死未卜,秦堪身在涼亭內依稀都能感應到西華池附近不遠處依稀傳來的窸窸窣窣的人聲,顯然很多大臣已不耐等在豹房門口,三五成群找了個僻靜之地商議大事去了,大家臉上都布滿了悲意與焦急,可是這種悲意有幾分是真心的,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就連此刻秦堪所在的涼亭內,身邊皆是黨朋。從嚴嵩。朱暉,牟斌等人臉上一一掃過,他們的目光與秦堪相遇,卻分外冷靜清明。

秦堪忽然很想為朱厚照苦笑三聲……

「秦公爺。你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也是私下最親厚的朋友。我等皆以你為馬首是瞻,今日陛下性命危急,若是救不醒來。則天下必生動盪,為大明社稷計,亦為我等前程身家計,還請公爺拿個主意。」嚴嵩冷靜的聲音仿佛夜色里吹拂而過的一縷寒風,打斷了秦堪紛亂的思緒,猛然回過神來。

秦堪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不客氣地坐在涼亭內的石凳上,面無表情道:「陛下性命危在旦夕,我心中焦慮萬分,早已失了分寸,哪裡拿得出主意?」

亭內眾人臉上頓時露出幾許尷尬赧然。

他們聽出了秦堪話里的不滿,隱隱有指責之意。

牟斌左右瞧了瞧眾人的臉色,組織了一下措辭,方才小心翼翼道:「公爺,天有不測風雲,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咱們就不能不面對,此刻豹房內,太醫院的各位太醫和名醫們正在竭盡全力救治陛下,我等在此商議亦是為了安定社稷和人心,不至於在發生不可言之厄事後慌了手腳……」

秦堪嘆了口氣,神情鬱卒道:「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我此刻心情很亂,你們有什麼章程不妨直言,我聽著便是。」

眾人目光全部望向楊廷和,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若天家發生大變,他是最有資格說話的。

楊廷和擦了擦眼角老淚,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這才緩緩道:「首先,老夫所言皆是在或許可能發生大變的情形下,若是陛下吉人天相安然無恙,今日所言可廢矣。」

眾人急忙點頭稱是。

楊廷和思索片刻,沉聲道:「若陛下真有不測,首先必須再立新君人選,國不可一日無主,另立新君方為人臣正道,可惜陛下尚在春秋鼎盛英年,膝下並無子嗣,更未留下繼位詔書,所以,我們只能發動內閣廷議,從各地藩王或世子中選取離陛下血脈最近的一位為新君,這一點,相信滿朝文武皆無異議。」

嚴嵩牟斌等人點頭。

「所謂『父終子即』,又所謂『兄終弟即』,陛下這一支既已無子,便只能上溯到弘治先帝那一代了,昔年憲宗皇帝膝下共生皇子十四人,其中皇長子不到一歲便早薨,次子悼恭太子不到三歲亦早薨,後來皇位才輪到孝宗弘治先帝,若……陛下果真不測,那麼弘治先帝這一脈算是斷絕了,我們只能從憲宗先帝的其餘皇子中選取新君,論順位排序,便是憲宗先帝的第四皇子興王為妥,興王祐杬者,不幸亦於今年薨,上月陛下已賜下諡號曰『獻』,興獻王膝下二嫡子,長子岳懷王朱厚熙出生五日後早薨,次子朱厚熜順理成章承繼了興王之爵,封於湖廣安陸洲……」

楊廷和捋了捋長須,淡淡道:「若論血脈遠近以及長幼排序,老夫觀之,新君人選十有八九便是這位新繼興王朱厚熜了,此子正德二年出生,今年十二歲,據聞生得聰穎乖巧,英斷夙成,重禮而明理,猶通《孝經》《大學》,如果陛下真有不測,內閣發起廷議和朝議後,這位興王殿下恐怕很快就會接到內閣,司禮監和通政司聯筆的即位請書了。」

到底是內閣首輔,楊廷和一席長言,將朱家藩王歷歷而論,如數家珍,亭內眾人連連點頭,大家都清楚,楊廷和提的這個興王朱厚熜,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便是最終繼承皇位的人選了,孔子著書立世,早已定下君臣禮制,皇帝這個位置不是誰說要當就能當的,血脈和長幼最重要,若朱厚照真有不測。幸運的光環便會毫無意外地落在朱厚熜的頭上,不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個皇帝他當定了。

秦堪靜坐在亭內一言不發,聽到「朱厚熜」這個名字後,面容不由微微一動,接著神情愈發苦澀難明了。

朱厚熜便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了,自己來到這個時代,改變了原來的歷史,可是,有些事情仍然按照原來的軌跡固執地發生了。朱厚照仍然落水。而朱厚熜,亦無可爭議地擁有承繼大統的資格。

這一刻秦堪心中不由生出幾許悲涼。

自己究竟改變了什麼?來到這世上的意義何在?既然歷史無可輕薄,上天為何選擇讓他來到這裡?

「食君之俸祿,忠君之王事。這是臣子的本分。我等都希望陛下吉人天相撐過這一劫。但是,若果真事不可為,我們亦不得不另立新君。安定天下人心,這亦是人臣本分,秦公爺,你我此刻想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會怎樣想,他們需要社稷安定,需要朝堂君臣俱在,讓這座江山平穩有序地繼續前行,耕者有其田,商賈牟其利,官員行其政,老有所依,幼有所養,這些才是社稷之根本,秦公爺,這個時候咱們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私人情誼只能先拋諸一邊。」

牟斌的話令亭內所有人點頭贊同,秦堪亦無可辯駁。

楊廷和捋須道:「新君之事怕莫便是如此了,縱是內閣廷議亦是這個結果,若陛下發生不測,新君登基已是必然,在這之前我等如何安排,還請秦公爺拿個章程。」

楊廷和這話說得比較含糊,朱厚照未死之前說這話畢竟有些犯忌,是以只是含蓄點了一句。

但亭內眾人都明白楊廷和話里的意思。

新君登基是大事,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換了人,下面朝堂的人事變動必然不小,亭內眾人皆為一黨,若想坐在這個位置上為人民多服務幾年,多握幾年權柄,現在就必須要為前程謀劃一番了。

秦堪面沉如水,仰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沉默不發一語。

涼亭內靜得落針可聞,眾人皆盯著他的臉,期望能從這位國公爺臉上看出點什麼。

作為一個朋黨的核心,秦堪的態度太重要了,自劉瑾死後,秦堪的表現一直很低調,低調得有時候大臣們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只有楊廷和,牟斌,嚴嵩等人最清楚,秦公爺低調並不意味著懦弱,而是在韜光養晦,避免與清流文官們直接衝突,但是秦堪這一黨的羽翼卻在這十年里飛速豐滿,無論京師朝堂還是地方官府,秦堪的影子若隱若現。

這樣一位手握無數人生殺大權的人物,在面對即將改朝換代的當口,他會選擇繼續低調,還是趁機擴充勢力,成為一個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得罪的權臣?

不知沉默多久,秦堪終於回神,迎著亭內眾人殷切的目光搖頭苦笑。

「你們別問我,我剛才說過,現在的心情很亂,真不願去想那些好像還很遙遠的事情……」秦堪頓了頓,接著道:「我只有一句話要說。」

眾人馬上直起腰杆,打起精神。

秦堪緩緩環視眾人,一字一字道:「我相信陛下不會死,他肯定能撐過這一劫,所以,關於朝堂我並無安排,因為,這天下畢竟是陛下的!」

「我們能做的,便是在陛下清醒之前,為他守好這座江山,不能給野心之輩任何機會作亂,所以,我要做的安排在外而不在內。」

嚴嵩若有所思拱手道:「公爺的意思是……」

「出動廠衛探子奔赴各藩王封地,嚴密監視大明各地藩王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必將其拿問誅除。京師皇城統領團營的十二位開國侯互調其職,還有……」

秦堪思索片刻,道:「陛下無子,若有不測則各地藩王,流民和匪盜之流皆將蠢蠢欲動,京師團營和五城兵馬司以及周邊密雲三衛雖兵馬眾多,但終究吃慣了太平糧,戰力有所不逮,若有人造反恐怕應付不易,我建議,調動部分邊軍入京,戍衛京畿,以防不臣。」

秦堪話剛落音,亭內楊廷和,楊一清等人頗為驚異,保國公朱暉老爺子眉頭越擰越深,捋須不發一語,唯有牟斌和嚴嵩在黑暗中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

「調動邊軍入京?這……」楊廷和猶豫了。

秦堪嘆道:「楊先生,陛下去年便曾有過將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四鎮邊軍調動入京,與京師團營互相換防的意思,為了名正言順,陛下還曾下旨給四鎮總兵,旨意里將他們稱為『外四家軍』,楊先生,這些事你應該都知道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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