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的少年兵,十年來分批次向遼東送了四五批,他們學會了認字,學會了兵法,學會了在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生存下去。

十年來,秦堪自問給予他們的太少,今日見到宋傑,見到他眼中毫無作偽的感恩目光,秦堪心中感慨頓生。

那麼少的給予,卻換來他們的豁命以報,人性終歸是善良的,一點點的小恩惠便能被人銘記一生,只可惜,善良的人性永遠只可能出現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人的地位越高,人心越髒,無論給別人多大的恩惠,換來的永遠是猜忌和陰謀。

看著宋傑那張不復稚嫩的臉,和眼角處一道長長的已痊癒的傷疤,可以想像他在遼東時與死神是怎樣擦肩而過。

秦堪的笑容帶著無盡的感慨:「宋傑,記得當年你跟在我馬前護侍,那時你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十年過去,你老了很多,看起來已三十多歲了,這些年,你們都受苦了……」

宋傑哽咽道:「公爺當年從流民營里挑出來,給我們吃食,給我們衣裳,沒有公爺當年的恩惠,末將和弟兄或許早已化作一捧黃土,為公爺征戰沙場是我們的本分,末將怎敢言苦。」

「不是為我征戰沙場,是為國征戰。」秦堪不得不糾正道。

宋傑咧嘴一笑:「末將這些年讀書不少,只不過對『忠心』這個詞兒有點迷糊,都在口口聲聲說著忠心報國。可當年咱們沒飯吃沒衣穿的時候,國以何待我?末將和弟兄們都是一個心思。誰給我們飯吃,誰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至於報國什麼的,拿來當口號吆喝兩聲就夠了。」

秦堪笑了,這些少年兵雖然已長大,歷經了無數風雨,可骨子裡仍存著那種少年人執拗倔強的脾氣,跟驢子似的。認準了理兒死不回頭。

與宋傑寒暄了幾句軍營生活以及關外局勢後,秦堪神情一整,說到了正題。

「葉近泉派你來京師,有何重要的事要說?」

宋傑下意識扭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見丁順和李二按刀站在門外,終於放了心,壓低了聲音道:「葉總督奉內閣所詔。率遼東邊軍五萬已入居庸關,並駐兵居庸關內……」

秦堪疑惑道:「內閣給他的命令是率兵入京接管京畿防衛,他將邊軍駐紮在居庸關是什麼意思?」

宋傑張了張嘴,原本打算將杜嫣單騎出關面見葉近泉的事說出來,然而一想到臨行前杜嫣的叮囑,終於沒說出口。只道:「葉總督說,陛下溺水昏迷,京師風雲詭譎,朝堂時局莫測,五萬邊軍入京非同小可。故而……」

秦堪皺起了眉打斷他:「別跟我說這些虛話,直接說重點。」

宋傑滯了一下。道:「公爺恕罪,葉總督說……春秋時,楚莊王陳兵於洛水,周天子遣使者慰軍,楚莊王問曰:『大禹治水後,築九鼎而傳夏商周三代,未知其鼎重幾何』,如今葉總督陳兵於居庸關,遣末將赴京師見公爺,葉總督想問問公爺,大明之鼎重,公爺可有意問焉?」

秦堪渾身一震,睜大了眼睛望定宋傑。

宋傑垂瞼恭立,不悲不喜,神情甚至透著一股子無害的憨厚氣質。

秦堪沉默良久,緩緩道:「這句話,真是葉近泉說的?」

宋傑恭敬地道:「末將是葉總督的密使,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葉總督的原話。」

「所以,葉近泉入關後駐營紮寨不再前行,就是為了先問我的態度?」

「是。」

秦堪冷笑:「我和葉近泉很熟嗎?只不過把他捧到了遼東總督的位置上,他憑什麼幫我問鼎之輕重?」

宋傑毫無懼色地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葉總督出身於國公府,他身上永遠蓋著國公府的印記,公爺難道忘了葉總督當初投奔您的初衷?葉總督本是寧夏邊軍副千戶,只因見不得上官的小舅子屠殺無辜平民,故憤而殺之,從此隱姓埋名流落民間,他早已恨透了這個世道,這十多年來,葉總督打理遼東兢兢業業,不敢絲毫懈怠,這些都是為了公爺……」

秦堪笑容更冷:「為了我?練兵是為了我,殺敵是為了我,他想造反難道也是為了我嗎?」

宋傑重重地道:「公爺當初命葉總督當遼東副總兵時曾說過一句話,你忘了嗎?」

「什麼話?」

「你說,『好好將遼東經營起來,遼東不僅是大明的,未來幾年後,它也是我秦堪的!』」

秦堪身軀劇震。

宋傑繼續道:「陛下溺水,時局詭譎,眼看新君即將上位,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後公爺這些年的聖眷還會繼續嗎?或許公爺並不在乎個人榮辱,可是公爺您這些年傾盡全力舒展的抱負,耗盡無數財力物力人力而逐漸改變的世道,新君即位後,因人而廢政,您多年來改變的這些東西,它還會存在麼?它會不會變成空中樓閣,轉瞬即傾?若是,您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意義何在?」

秦堪盯著宋傑,忽然感覺很陌生。

「這番話,也是葉近泉的意思?」

宋傑靦腆地撓了撓頭,笑道:「是,末將可說不出來這麼多的大道理,全是臨行前葉總督跟末將說的。」

秦堪忽然換了個話題,道:「這十年來我往遼東送了很多批少年兵,你們如今在遼東邊軍中位居何職?」

宋傑挺起了胸,一副自豪的表情道:「咱們可沒給公爺丟臉,送去遼東的弟兄們已有一半戰死沙場,沒有一個孬種,活著的除了傷殘退居遼陽外,剩下的皆因戰功而升遷,比如末將,已位居前哨軍參將,有幾個殺起韃子不要命的傢伙已升任都指揮使,獨領一軍馳騁遼東,最次的也當上了千戶,遼東數百位邊軍將領里,大半由咱們的弟兄擔任,葉總督治遼東邊軍,最倚重的也是咱們這批老弟兄。」

秦堪點頭,喃喃道:「難怪葉近泉竟有如此底氣,原來遼東邊軍幾成葉近泉的私兵了……」

宋傑耳尖,急忙糾正道:「是公爺的私兵,葉總督說過,他也曾是國公府的家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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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2點前,也算是白天。。。反正我的晝夜是顛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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