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承天門外,嘉靖新朝的大臣們受到了第一次驅逐,還是同樣的棍棒,還是熟悉的味道,年年歲歲棍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如狼似虎的宮中禁衛手執棍棒,將宮門外的官員們攆得到處跑,一時間哭聲震天,塵土飛揚。

憤怒至極的朱厚熜選擇了這樣一個極端的做法,來回應大臣們請他換爹的事。

古人將「忠孝」二字看得比天重,連朝堂金殿上君臣罵架之前都會先喊一嗓子「臣嘗聞聖天子以孝治天下」作為開場白,可見「孝」之一字何等重要,作為天下最尊貴的皇帝,登基後滿朝文武要求他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換爹,朱厚熜只用棍棒驅逐大臣,說明他對大臣們是真愛……

大臣們被棍棒攆得雞飛狗跳之時,皇宮乾清宮內卻跪著幾個人。除了最近蒙受新皇聖寵的錢寧和江彬外,還有一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臣,禮部主事張璁。

張璁很顯然不屬於聰明人那一類,中舉二十多年,進京考了八次才堪堪挨到進士的邊兒,中了進士不代表人生從此一帆風順,他這樣的成績進不了翰林,庶吉士更是想都別想,於是老老實實服從組織分配,進禮部當了一個小小的主事,如今張璁已是四十六七歲的年紀,仕途基本無望了。

就在張璁意氣消沉,心懷黯然的時候,正德溺水,朱厚熜登基,短短几個月。京師一連串的巨變令張璁兩眼漸漸發亮,他仿佛看到了一線曙光。一線通往權力和富貴的曙光。

所以此刻他正跪在朱厚熜面前,文官的所謂氣節渾然拋開,他只要富貴。

朱厚熜正在大發脾氣,今日朝會大臣們將他激怒了,登上這個萬人仰望的寶座,他甚至來不及享受萬乘之尊的美妙感覺,朝臣們便給他當頭掄了一棍。

殿內能摔的東西差不多都摔完了,朱厚熜身軀仍被氣得瑟瑟發抖。

「陛下息怒。此事並沒有陛下想的那麼嚴重……」張璁終於瞅准了機會開口。

朱厚熜怒道:「如何不嚴重?這些狗官們欺人太甚,連父親都可以換來換去,天下倫理綱常何在?」

「恕臣放肆,如今朝堂已被秦堪,楊廷和等人把持,陛下新即帝位,根基薄弱。論朝中威望,自不及秦,楊二人,所以他們能在朝堂上指鹿為馬,變黑為白,所謂認弘治先帝為父更是他們一黨炮製出來的笑話。在禮制上根本站不住腳,可笑滿朝文武竟異口同聲……」

朱厚熜嘆道:「朕何嘗不知如此,但滿朝文武逼迫至斯,朕有什麼辦法應對?」

張璁笑道:「陛下勿憂,其實陛下完全可以置諸不理。天下終究是朱家的天下,陛下只消發下中旨。將興獻王追封為皇帝,再加上諡號,朝臣縱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朱厚熜猶疑道:「此法……可行嗎?若內閣和通政司封還聖旨,朕豈不是顏面盡失?」

錢寧這時插言笑道:「陛下多慮了,張大人所言有理,皇帝中旨一般而言是不能被朝臣封還的,就算楊廷和封還,陛下可以趕在封還之前做些事情,轉移朝臣的注意……」

「做什麼事?」

錢寧瘦削的面孔逐漸陰森,眼瞼卻垂了下去,輕輕道:「陛下登基這幾日,相信已看出秦堪,楊廷和二人在朝中威望何等隆盛,陛下新即,正是大展抱負之時,臣權太大終歸不是好事,該削權時要削,該殺人時更要殺……」

「十年前,寧國公秦堪用盡機謀,費心盡力,終於將開海禁一事推行天下,然而這十年來,大明海疆屢屢不靖,倭寇海賊頻頻襲擾商隊,原本海運獲利頗巨,違背祖制開海禁倒也值得,可近兩年國庫所入漸少,海運所得之利全數被秦堪截留,用來擴充水師,打造戰船,說什麼用於『大航海』,此舉無異徒增秦堪一人之威望,卻令陛下背上窮兵黷武之千古罵名,利弊衡量之下,海禁……似乎沒有再開的必要,陛下何不向天津,泉州,寧波,福州四大水師派出監察御史,巡查水師兵丁實缺和軍餉出入,查驗天津東港帳簿,總之……就算諸多水師沒毛病,相信御史大人們也一定能找出毛病,御史出京,秦楊二人還能坐得住?那時誰還在乎陛下追封興獻王這樣的小事?」

朱厚熜越聽眼睛越亮,臉色漸漸從憤怒變成興奮,哈哈笑道:「錢寧,看不出你一個武官居然通曉朝爭之事,朕以往小瞧你了。」

「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只不過,朕甫即皇位,一上來就拿海禁開刀,用意未免太明顯了……朕恐君臣愈發陌路呀。」

錢寧笑道:「拿開海禁一事開刀之前,陛下何妨預先鋪墊一番?」

「如何鋪墊?」

「臣在錦衣衛任職十餘年,這些年秦堪做過的一些事情,臣多少有些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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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國耗費幾代數十年心血,禍國卻往往一言之間。

滿朝文武還在為皇帝換爹的事集體痛哭請願之時,五名監察御史卻向內閣遞上一道參劾奏疏,奏秦堪不法事竟達二十餘款,包括正德元年秦堪調動勇士營血洗東廠二千餘人,貪墨錦衣衛糧餉,構陷殘殺忠良等等,最觸目驚心的是,掩藏得最隱秘的霸州造反一事也被挖了出來,言稱秦堪與霸州女反賊唐子禾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唐子禾三次從朝廷圍剿中逃脫,皆因秦堪故意放歸……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臣們果然將朱厚熜換爹的事暫時拋到一邊,朝堂議論四起。或驚或疑,目光同時望向近日來沉默寡言的寧國公秦堪。

五名御史的參劾被朱厚熜當廷否決,朱厚熜甚至擺出一副憤怒的模樣,語氣嚴厲地訓斥御史們惡意構陷,離間新朝君臣,並當廷罷免了帶頭參劾的一名御史。

御史們的德性跟青春發育期的少年郎一樣,有種逆反心理,越是不讓說。他們說得越起勁。

第二日,朝堂火藥味愈發濃郁,十餘名御史同時上疏參劾秦堪,這次朱厚熜沒有罷免任何人,卻仍舊狠狠訓斥了這群御史,看在外人眼裡,新皇對秦堪仍然聖眷極隆。可朝堂大臣們卻是經歷了多年的風浪,自然不會被表象所迷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個細節,第二日的參劾奏疏朱厚熜並沒有退還,而是命小宦官收了起來,封存司禮監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這個舉動委實意味深長了。

…………

…………

寧國公府。

秦堪接連三日沒有上朝。但朝中的事情卻清清楚楚。

國公府的氣氛頗為低迷,府中的管家丫鬟和雜役們似乎也聽說了老爺正被言官參劾,儘管這些年來老爺被參過無數次,但顯然這次不一樣,老爺和夫人們臉上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過笑容了。

「公爺。您該出來說句話了,任他這麼搞下去。公爺恐怕遲早會被算計……」丁順苦口婆心勸道。

這幾日朝中氣氛越來越不對勁,丁順漸漸坐不住了,一大早便進了國公府。

「個人榮辱於我何加焉?」秦堪表情很平靜,顯然這兩日被參劾他卻並不著急,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

丁順苦著臉道:「這已不是個人榮辱的事了,這兩日那新皇帝還惺惺作態推卻駁斥,再過兩日,參劾公爺的聲勢越來越大,火候越來越足,新皇恐怕就會順水推舟,將公爺除爵免職,公爺若無爵無職,新皇的下一步就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丁順說得嚴重,秦堪卻笑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實在是個人才,連他也忍不住想佩服自己一下下。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我倒真小瞧了他,小小年紀,心思怎麼長的?做起事來比經歷幾十年風浪的老狐狸還利落,先造勢,再借勢,最後得勢,既轉移了大臣們的視線,又順手將我逼得手足無措,嘖嘖……」

秦堪讚嘆了幾聲,表情仍不見任何悲喜,丁順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他的心思。

「公爺您就別誇他了,趕緊想想辦法吧,再誇他他可真將咱們逼上絕路了……」丁順急得跺腳。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急什麼?這個時候要沉得住氣,誰先亂誰就輸了,你仔細想想,言官參我那麼多款罪狀,哪一條有真憑實據?左右不過是言官們風聞奏事,胡亂構陷而已,我若不承認,誰能拿我怎樣?」

「可……他是皇帝啊,皇帝要治你,還用得著證據嗎?」

「無妨,我自有後路。」

二人正說著話,前堂院子裡匆匆走來一道人影,卻是秦堪的心腹李二。

李二神情很焦急,跨進前堂後先朝秦堪單膝一禮,然後急促地道:「公爺,不好了。」

「怎麼了?」

「屬下剛得到的消息,四名監察御史奉旨離京,分赴天津,泉州,寧波,福州四地……」

秦堪原本悠然平靜的表情瞬間變得鐵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長身而起,失聲道:「他要動水師?」

李二面容苦澀地道:「豈止是動水師,他還要復洪武祖制,廢止海運,再次禁海,御史出京便是為了鋪墊,待御史們回京向內閣參劾,聲勢火候便也差不多了……」

前堂一片靜謐,秦堪抿唇咬牙,額頭青筋暴跳,許久不見的憤怒表情在臉上浮現,陰沉森然的面孔仿佛在醞釀風暴。

丁順李二見秦堪這般模樣,嚇得低頭垂瞼,不敢出聲。

良久,秦堪終於打破了沉默,語氣依然平靜,可丁順和李二卻聽出平靜中蘊藏的滔天殺機。

「對付我,我可以一退再退,但若欲廢我強國之策,我……不能忍!」

丁順李二互視一眼,接著神情一振,一齊躬身:「公爺英明。」

「丁順,葉近泉的遼東大軍到了何處?」

「五日前由居庸關啟程,一兩日後可至京師北郊。」

「派人赴葉近泉處,讓他輕衣簡從秘密赴京,我要約見他,記住,不要走漏風聲。」

丁順眼中閃現興奮之色,重重抱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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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東城別院。

唐子禾坐在前堂,神情和穿著都很端莊,絕色的姿容透出一股清冷的氣息,令人不敢直視。

李二垂首坐在堂內,身軀左扭右扭,如坐針氈,神情更帶著幾分不甘不願。

唐子禾卻很高興,哪怕當年義軍席捲三省她也不曾如此高興過。

「秦公爺果真要約見葉近泉?」

李二嘆了口氣,道:「回四夫人,是的。」

唐子禾重重一拍掌,笑道:「東風備矣!」

嘴角悄然一勾,唐子禾喃喃道:「別人快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還猶豫躑躅,但是觸碰到你多年的心血你便炸了毛兒,你……果然還是有逆鱗呀。」

李二為難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頭,訥訥道:「四夫人,恕屬下多嘴,您本是秦公爺的身邊人,有些事情您親自問他不就是了,何必非要屬下跟您……通風報信,屬下這麼干,總覺得對不住公爺,當了叛徒似的……」

唐子禾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道:「你家公爺不喜婦人干政,特別不喜我摻和朝堂之事,至於原因,想必你也清楚,他呀,怕我翻了天不好收拾呢……所以我不能問他,只好找你這位多年的心腹親信問問。」

「屬下總覺得這樣不好,辜負了公爺……」

「李二,想必你已知道新皇欲對付秦公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秦公爺若倒下,你們這些多年的心腹會是怎生下場,不必我多說了吧?我這些日子做了諸多安排布置,不但是為了保秦公爺一家平安,也保你們這些下屬一家平安,李二,我問你,我做錯了嗎?」

李二想了想,搖頭:「四夫人沒錯。」

「既然沒錯,談何辜負?只要是對公爺好,縱隱瞞一時也是忠心耿耿,我就不信公爺將來會責怪你。」

「這……四夫人言之有理。」

唐子禾靠在椅背上,妙目雙闔,纖細白凈的指節無意識地輕敲著扶手,喃喃道:「待到他見過葉近泉後,火候已差不多,是時候該向他坦白一些事了……」

幽幽嘆了口氣,唐子禾苦澀地道:「那時恐怕會是一場雷霆震怒呢,不知他會不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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