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念頭飛閃,心中陡然一沉,記起在神農《大荒經》中記述:西海有一種海蠶,生長在極寒的海底,吐出的絲可以捕殺巨鯨。男女同食此海蠶,不但可以益壽延年,還能讓彼此傾心,至死不渝。所以這種海蠶名曰「海誓」。

此外,在南海仙山「火燒島」上,還有一種怪蟲,形如極小的嬰兒,生長在火山熔岩之中。男女食之,必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所以又叫「山盟」。

九百年前,火族妖女赤煙羅因愛慕木族長老楚連城,屢遭其拒,妒怒之下,將「海誓」、「山盟」這兩種神蟲合養為一種奇蠱,投入楚連城體內,終於成功好合,春風共渡。

不想這情蠱過於妖詭霸烈,兩人一經開始,便無法自控,整整交合了七日七夜,最終被體內噴吐出蠶絲雙雙緊縛,窒息而死。

這種「山海神蟲」只有在極寒而又極熱的特定環境中,才能破卵孵化,織繭成蛾。其卵一旦進入人體,立即迅速孵化繁衍,生成萬千幼蟲,激使男女交媾和合,至死方休。因此又被稱為「殉情蟲」。

天下情蠱效力之猛,無出其右,而中蠱後果之慘烈,更無可相提並論者。

赤煙羅死後,此蠱秘方即告失傳。而大荒之中,更罕有同具極冷、極熱兩種氣象之地,是以剩餘的那些蠱蟲亦無一存活。

誰想九百年後,竟被公孫嬰侯成功配出此蠱,而在這皮母地丘之內,又恰好有冷熱兩極、水火共濟的陰陽冥火壺!

是以流沙仙子雖然通曉千蠱,辟易萬毒,此時此地遭遇這「山海神蟲」,終究也不能倖免。

公孫嬰侯得意已極,哈哈大笑道:「小賤人,我在這合歡石棺中養了數萬隻『海誓山盟』,原是想留給你和神農老賊慢慢享用的,誰想這老賊命薄福淺,只好便宜拓拔小子了。今夜我與雨師愛妃陰陽交泰,你們也陪著一起洞房花燭,普天同慶,四海共睹,不亦快哉!」

聽到「四海共睹」,拓拔野突然想起先前在皮母地丘之外時,所見空中蜃景,心中大震,登時明白這廝的險惡用心了!心中悲怒惱恨,想要縱聲大罵,喉嚨中卻象被烈火焚燒,難受已極。

此時青冥紫火越來越猛烈,四周奼紫嫣紅,什麼也瞧不見了,惟有那碧綠的石棺閃耀著柔和的光暈。拓拔野心中一動,傳音道:「仙子,我們到石棺中去!」

流沙仙子雙頰登時一陣燒燙,羞惱慌亂,見他目光坦然,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隱隱之中,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但隱隱之中,又有些莫名的失望。

那公孫狗賊越是想要看著他們出乖露醜,越是不能讓他順心如意。這具石棺既能在陰陽冥火壺中安然存放,必有神效。

藏在這石棺中,不但可以讓那狗賊瞧不見他們,更可以辟擋青冥紫火,減緩體內「山海神蟲」發作的效力。

當下點頭應諾,封印了那歧獸,與拓拔野一齊躍入石棺,只聽公孫嬰侯「咦」了一聲,頗感意外,怒笑道:「妙極妙極!兩位這就等不及同棺共穴,顛鸞倒鳳了麼?」

兩人毫不理會,平肩躺好,將棺蓋平移封上。

石棺兩側留了許多氣孔,炎風熱火仍可洶洶湧入,但比之外面的滔滔火海,畢竟好得多了。

但一進棺內,拓拔野立時有些後悔。兩人肌膚相貼,鼻息互聞,並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生生死死,都沒任何人再能打攪了……一念此及,丹田內更是情火如焚,燒得他幾欲發狂。

眼角掃處,流沙仙子緊閉著雙眼,睫毛輕顫。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羅裳緊貼著肌膚,曲線畢露,玲瓏浮凸,胸脯更隨著呼吸急劇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陣狂跳,立即屏除綺念,轉頭不敢看她,凝神默念「辟火真訣」。

卻不知流沙仙子更是心如亂麻,意念紛搖。赤練蛇曲成一團,鑽入她的耳中,嘶嘶作響,仿佛在慫恿勸誘一般。

好幾次悄悄地從睫毛縫隙間,凝視他的俊秀側臉,那團烈焰在她小腹之間熊熊焚燒,野火似的蔓延全身,帶給她從未有過的痛楚慾念……臉頰、耳根、周身的每一處,都熱辣辣地燒燙著,有一剎那,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裡,讓他箍緊自己,粉碎自己,一起在這熊熊烈焰里熔化,管它生,管它死,管它山盟海誓……忽然又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欲從情起,情由心生,在她的心底,是不是真的對這小子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呢?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愛屋及烏,他與那人有著生死相連的緣分?

一念及此,眼前又閃過神農那清俊溫暖的笑臉,劇跳的心陡然抽緊了,疼痛、悲傷、酸苦、憤怒……如針扎刀絞,登時讓她迷亂的神智為之一醒。

驀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洶湧地流入她的嘴裡,咸澀冰冷,那滋味就如同二十一年前,那顆深秋晨暉里的九彩桔……霎時間,熾烈的地火,如焚的情慾全都淡了下去。

她心念一動,深吸了一口氣,格格笑道:「小情郎,你不是總想問我與那人之間的事情麼?今日我便告訴你吧。」

拓拔野迷糊中聽見,微微一怔,才醒悟她說的「那人」便是神農,驀地明白其意:「是了!這『海誓山盟』既是情蠱,倘若我們只想著彼此心中的至愛,或許便能固本清源,遏止情慾了。」精神一振,點頭答應。

流沙仙子道:「你可知道那公孫狗賊是我什麼人嗎?」不等他回答,便又冷笑一聲,自行接道:「他就是我的親堂哥!」

拓拔野「啊」地一聲,大感意外。

土族公孫世家極為顯赫,千年來共出了三位黃帝。當朝長老會中最有權勢的三位亦系出此門,此外,另有六名將軍、十位城主都是公孫子弟。

想不到這令各族聞之色變的大荒第二妖女,竟也是公孫後裔。

流沙仙子張口欲言,眼圈微微一紅,咬牙道:「說起來,我和這狗賊的身世倒有諸多相似之處。他的父親是二十年前的土族大長老公孫長泰,而我爹便是公孫長泰的弟弟公孫長安。他的母親是水族黑帝的妹妹波母,而我娘親卻是水族長老洛無疾的女兒。所不同之處,在於他父母尚算是兩情相悅,而我娘,卻是公孫長安搶掠來的俘虜……」

二十年來,她從未與任何人傾吐過自己的身世,此刻提及,心潮激涌,一時竟有些哽塞,又頓了片刻,才冷冷道:「那時水土兩族戰火頻仍,公孫長安是大將軍,更是個殘暴奸狡的無恥狂人,為了邀領戰功,不斷地在邊域製造衝突,然後以復仇為由,大肆屠城劫掠,人畜不留。

「大荒559年,他攻破蘭澤城,殺死了我外公,搶走了我娘親。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欠我洛家上上下下四十七條人命……「我娘名義上是他的妃妾,實則連奴婢也不如。每日除了受他的凌虐,還要受他十六個妻妾的奴役打罵,甚至就連他家中的婢女、僕從,也敢恣意侮辱。有一日,他的一個姓衛的僕從,趁他不在,將我娘……將我娘強暴了。娘親悲痛傷心,忍不住向公孫長安哭訴,誰想那老賊不但沒有任何同情、安慰,反倒大罵我娘是人盡可夫的水族娼婦,掌摑鞭撻,險些將我娘活活打死。」

聽她語氣森寒,述說時牙關格格輕撞,悲恨難忍,拓拔野又是驚詫又是難過,想不到她的身世竟是如此悽苦,忍不住輕輕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流沙仙子微微一顫,臉上紅暈如醉,想要抽出,卻終於還是由他握住,眼中淚光閃耀,咬牙道:「我娘羞憤悲苦,幾次想要尋死自盡,但看我幼弱可憐,終於還是捨不得拋下我,只有忍辱負重地繼續活著。白天,象豬狗一樣地受那些賤人的奴役,晚上,還要去飽受公孫老賊的凌辱……「整個公孫府里,所有的人都瞧我們母女不起,就連喂養獸騎的僕從,也敢對著我娘辱罵呵斥,罵我是水族的賤種,長大了也是犬豚不如……「那時我雖然不過六歲,卻已經看透了人心險惡,世態炎涼。每天夜裡,當我娘抱著我悄悄哭泣的時候,我心裡就暗暗發誓,終有一日,我要讓所有害我娘哭的狗賊,流干所有的血淚。」

拓拔野一凜,想不到她如此年幼之時,竟已是滿心的痛苦與仇恨,也難怪後來會殺人如麻,冷酷無情了。聽著她述說往事,心中激盪,一時間,身上的情蠱、欲焰竟淡薄了許多。

流沙仙子又道:「公孫老賊所有的姬妾中,火族的烈蘭花最為歹毒陰狠,她仗著其父是火族長老,與土族關係極好,便在公孫府中胡作非為。她嫉妒我娘的美貌,惱恨公孫老賊常常讓我娘侍寢,就想方設法地凌虐娘親,每日都要藉故毒打,辱罵責罰。當日那姓衛的僕從,就是得了她的暗中幫助,才玷辱了我娘……「我對這賤人恨之入骨,每日瞧見她打罵娘親,心底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過了兩年,終於找到了機會。有一天,我從府中巫醫那裡偷來『斷腸草』,悄悄研成粉末,投在烈賤人喝的藥茶里……」

拓拔野「啊」地一聲,大感驚愕。但想起大荒傳言,這妖女十歲之時便毒殺了全家老小,這也不足為奇了。

流沙仙子臉上暈紅,挑眉冷笑道:「那賤人喝了之後,當即便疼得死去活來,公孫老賊驚怒交集,急忙找來了土族最有名的巫醫,居然將她的狗命救了回來。烈賤人的父親聞訊,大為光火,親自趕到土族,要老賊三日之內找出兇手。老賊查來查去,終於發覺是我拿走了斷腸草,狂怒之下,便要親手將我殺死。

「我娘苦苦哀求,也不能挽回公孫老賊的心意。在他心裡,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兒,只不過是一個討人嫌憎的野種。娘親恐懼絕望之下,竟不顧一切地招認,說『斷腸草』是她逼我去偷來的,也是她研碎了投毒,報復賤人。

「老賊信以為真,就將她整整毒打了三天三夜,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然後又捆綁送往火族,聽任姓烈的長老發落。

「娘親被押走的時候,我哭著追了十里,腳磨破了,血流了一地,最後被公孫老賊提著衣領抓了回來。娘從囚車裡含著淚看我,一言不發,臉上卻始終是溫柔的笑容……「看著她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山的那一邊,我在公孫老賊的肩膀上號啕大哭,求他救回我娘。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人,可是他只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告訴我,是我害死了我娘。

「三天後,傳來了消息,我娘被那姓烈的長老折磨死了,頭顱懸掛在城門,屍體則丟進了荒山,被野狗豺狼吃得精光……」

說到這裡,她聲音輕顫,突然噎住了,淚水倏然滑落,洇濕了耳垂。

拓拔野心中難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勸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忽然想起幼年時,父母相繼病死,自己形隻影單,對著屍體害怕痛哭的場景。

那種傷心、恐懼、茫然、孤單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記起,而此刻,突然又潮水似的湧入心頭,讓他難以呼吸。

流沙仙子身子微微發抖,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那老賊說得不錯,是我害死了我娘。這二十多年,每天夜裡,我常常會夢見我娘最後的笑容,每次醒來,心裡都痛如刀絞,說不出的後悔悲痛。但越是如此,我對這些狗賊的仇恨便越發深切,我發誓,總有一日,要讓他們用百倍、千倍的痛苦來償還。

「娘親死了,我在公孫府中更加孤單卑賤。那三天,我哭乾了所有的淚水,第四天清晨醒來的時候,臉上只剩下了最甜美的笑容。

「說也奇怪,看著我任他們打罵,始終笑吟吟地一言不發,那些狗賊反而開始害怕了,就連公孫老賊也漸漸不敢再對我如何,那姓烈的賤人更一反常態,主動地開始巴結我,甚至時不時地小恩小惠,賞賜我衣食玩物。」

她雙頰火紅,眼波汪汪,說不出的甜美嬌媚,但嘴角卻噙著一絲陰冷徹骨的笑意,淡淡道:「時光一晃便過去了兩年,我十歲了,長得也越來越象我娘了。兩年中,我絕口不提娘親,每日笑嘻嘻地就象傻了一般,但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時機,將這些狗賊殺絕斬盡。

「有一天,我在花園裡遇見那姓衛的僕從,他那時已經升為將軍啦,瞧見我,他頗為緊張,陪著笑臉想要討好我,說了許多虛偽噁心的好話。見我始終笑吟吟地不回答,他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慌亂無措,找個藉口匆匆溜掉了。

「我以為他心虛害怕,不敢再來見我,不想這狗賊懼怕我報仇,竟先下手為強,跑去勾結烈賤人,說我心計深遠,必須斬草除根。

「那天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封住了經脈,睜開眼一看,那姓衛的狗賊和烈賤人赫然站在眼前,手裡提著明晃晃的刀子,想要刺下,手腕卻在不住地發抖……「我心底全明白啦,悲憤恨怒,臉上卻仍是笑吟吟的,只是柔聲說了一句:『兩位放心,就算我到了地府里,也絕不會放過你們的。』那兩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烈賤人喝道:『衛犰!把她眼睛刺瞎了,先奸後殺,丟到荒郊去喂狗!』衛犰也象是豁出去了,撕開了我的衣裳,便想上來玷辱我……」

「這個畜生!」拓拔野大怒,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卑劣小人,連十歲的女童也不放過,普天之下,也只有那變態殘暴的西海老祖才可比擬了。

流沙仙子柔荑被他握得甚緊,心中一跳,知他關切自己,臉上、身上登時又是一陣熱辣辣地燒燙,格格一笑,握緊他的手,柔聲道:「小情郎你放心,姐姐福大命大,從來只有我克人,哪有人克我?就憑那姓衛的狗賊,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她聲音沙甜柔媚,吹在耳邊,麻癢難耐,手掌更是柔若無骨,溫軟滑膩,拓拔野心旌劇盪,體內情火登時又轟然席捲,心中一凜,急忙凝神聚念,道:「後來呢?」

流沙仙子道:「就在那時,窗外突然閃起沖天火光,人聲嘈亂,叫道:『走水了,走水了!』衛犰一怔,正想開窗看個究竟,一個人影卻從窗口躍了進來,只一掌,便將他打得鮮血狂噴,飛撞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拓拔野大喜,微笑道:「來的那人是神農陛下麼?」

流沙仙子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搖了搖頭,又是淒楚又是恨怒,冷笑道:「倘若當時來的是他,我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楚罪孽了。」

頓了頓,道:「月光、火光穿過窗子,斜斜地照在那人身上,高冠黑衣,臉色蒼白如雪,俊美得就象精緻絕倫的玉器,嘴角眉梢帶著輕狂倨傲的神色,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拓拔野微微一震,失聲道:「公孫嬰侯?」

流沙仙子妙目微眯,怒火閃爍,冷笑道:「不錯,就是這狗賊。只是那夜初見他時,半點也沒想到他所懷的叵測居心,只道他是上蒼派來解救我的天神。那一刻,瞧見他對我著微笑,我幾乎連呼吸也停頓啦,竟然悲從心來,莫名地哭了起來,仿佛積累了十年的委屈、苦恨都在這一刻宣洩爆發……」

臉上酡紅,似是頗為羞惱,瞟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情郎,你可別笑話我。這狗賊從前年少輕狂,風流倜儻,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大荒女子,就連你的雨師姐姐、土族的武羅仙子,還有那奸狡無信的淳于昱,全都不能倖免。比起你這拓拔磁石,風頭絲毫不減。那時我不過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十歲女童,又哪能看得出他的真面目?」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黯然酸苦。想到眼下雨師妾尚陷他手,生死相隔,前途難料,更是劇痛如絞,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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