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絲蘭瑪微微一怔,格格笑道:「不錯。他等的人一直是我。」臉上暈紅如霞,悲喜交織,柔聲道:「若不是二十多年前,我陰差陽錯抓著他的魚鉤,從岷江中濕淋淋地躍上竹樓,他又怎會與我相識?又怎會有玄兒、冰兒這兩個好孩子?我和他之間的冥冥緣分,全由這一線相牽。

「那兩個月里,我和他一直待在岷江的竹樓里,看著日出日落,星辰漫天,聽著風起風滅,濤聲伴耳,幾乎忘記了世間所有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身份,他卻不知道我是誰,在他面前,我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水族聖女,也不再是那忍氣吞聲的操線傀儡,而仿佛變回了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多麼想隱姓埋名,就這麼和他永遠過著平淡而快樂的日子,但想到燭龍,想到龍牙侯,想到你們對我的羞辱,便渾身發抖。我又豈能因為一時的安樂忘記了羞恥與仇恨?

「龍牙侯,你不是說聖女是一族至尊,不可褻瀆麼?哼哼,我就偏要褻瀆。那天夜裡,我把身子給了他。窗外風雨如狂,雷電交加,仿佛是老天對著我大發震怒,我的心裡卻說不出的憤怒和快慰。

「老天爺,你若有眼,又怎會讓燭龍這等奸賊為所欲為?你若沒眼,又憑什麼來降罪世人?那一刻我對自己發誓,蒼天既死,我來代之!終有一日,我要奪回所有的一切,讓你們,讓這芸芸眾生,全都象狗一樣地匍匐在我的腳下!」

這些話憋在她心中多年,如塊壘鬱結,此時勝券在握,無需再矯情掩飾什麼了,終於可以在眾人面前恣意傾吐,自是暢快已極。聽著她話語中狂暴的喜怒與刻骨的仇恨,眾人心底無不寒意森然,一時竟忘了體內的劇痛。

烏絲蘭瑪柔聲續道:「從那夜起,我便給自己起了這『九天玄女』的名字,從前的水族聖女已經死了,脫胎重生的,是代表九天神意、叫四海臣服的玄女。天地無情,情深不壽。我若想替天行道,就必須堅心忍性,斬斷兒女之情。那天凌晨,趁著少典未醒,我悄悄地離開了岷江。

「閃電飛舞,江面上藍紫一片,雨水撲面而來,和我的淚水混在一起。好幾次,我多麼想折轉返身,回到他的身邊,依偎擁抱,等待黎明的陽光照進窗口。但是我不能。

「清晨時,風雨漸漸地停了,我卻已在千山之外。回頭望去,一道彩虹橫亘在我和他之間。從小到大,我從沒有這般思念過一個人,從沒有過這般的撕痛和難過。晨風吹來,指尖發梢,似乎還帶著他殘留的餘溫。然而縱使虹橋相渡,我也再回不到從前了!」

眼眶中突然淚珠晃動,險些湧出,閉起眼停頓了片刻,又對著科汗淮嫣然一笑,道:「回到北海,我裝作一切都沒發生,對燭龍更加服服帖帖,謙恭尊敬,暗地裡卻偷偷慫恿長老會,要求陛下出關,授以你爵號;又不斷地煽動天池公主,誘她上書請求與你成親。

「我想只要陛下重新出關,便可當面揭示燭龍奸惡,與他合力扳倒此獠。豈料燭龍老奸巨滑,讓晏卿離喬扮陛下,蒙蔽臣民;又讓她假扮帝女,將摻和了九冥屍蠱卵的丹藥悄悄給予陛下。陛下原已走火入魔,服藥之後,神識更被燭龍所控,險些成為行屍走肉。

「為了以防萬一,燭龍乘機將陛下斬去手足,囚入黑水極淵的玄金鐵籠之中,再以玄鐵山覆壓其上。陛下經脈俱斷,又誤服蠱毒,早已形同廢人,生不如死。燭龍沒了後顧之憂,加快黨同伐異,將不聽話的幾個大長老盡數除去,然後又大肆清洗所謂叛黨。

「我幾次重新潛入黑水極淵,終於找著了陛下。奈何勢單力孤,無法劈開玄金鐵籠,更不能移動他身上的玄鐵山。一籌莫展之時,又發覺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只好以閉關修煉為由,獨自隱居在終北國的蠻夷之邦。」

她秋波流轉,凝視姬遠玄,笑容又變得溫柔起來,柔聲道:「過了幾個月,我在冰天雪地中生下了他們兄妹二人。萬里荒寒,形單影隻,抱著孩子,聽著他們的啼哭之聲,越發孤單脆弱,思念起他們的父親。

「我突然想到,憑我隻身之力,要到何年何月方能推翻燭龍,一償夙願?上天給我這兩個孩子,莫非便是為了送我強援?想到這些,我心底的陰霾全都散盡了,帶著孩子,悄然南行。

「半個月後,我終於在朝歌山下重新見著了少典。相隔不過十月,卻象是過了三生三世。那幾日過得恍恍惚惚,快樂得仿佛漂浮在雲端。他抱著我那麼緊,疼得象鐵箍,就連睡夢中也不鬆手,仿佛生怕一醒來我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這兩個孩子,他更是捧如朝露,呵一口氣,也生怕怕融化了。他給兒子取名為『遠玄』,意指與我相隔太遠,朝思慕想;給女兒取名『冰夷』,則是為了紀念她的出生之地。

「我向他說明了來龍去脈,他明白我心意,二話不說,便當即裂地為誓,要全力以赴,助我救出黑帝,誅滅燭龍。我知道以他溫和寬厚的性子,素來不喜與人相爭,即便這些年來,水族因為波母之事屢屢問責欺凌,他也是息事寧人,再三退讓。此番如此決絕勇斷,實是因我之故。哪怕……哪怕我要他立時自刎,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眾人心下凜然,姬少典寬仁謙恭、愛民如子,修為雖然略遜其他四帝,卻是大荒中最受擁戴的帝王,卻偏偏喜歡上了這野心勃勃、狠毒偏狹的女子。這可真叫造化弄人,天意難測了。

惟獨拓拔野趁著眾人凝神聆聽,悄悄窮盡生平所學,克制體內寒毒。意如日月,氣如潮汐,過了這半柱香的工夫,任督二脈酥麻稍解,率先如冰河春融,周身漸漸轉暖,心中大喜,精神為之一振。

他自小生活在皮母地丘中,接觸的奇花異蠱也不知有多少,抗毒性原本便遠勝常人;五年前又被流沙仙子種了千百種相剋劇毒,近乎百毒不侵;再加上這些年久居炎寒兩極的地底,又吃了數以萬計的蒼梧神果,是以這「朱蛾巨蜂蜜」與北海蠱蟲雖然強猛,也不能奈他何,對抗一久,他便漸轉上風。

當下一邊聚念改變經絡,一邊暗暗運氣逼蠱。五行真氣相生相剋,如四季交替,萬象更迭,真氣加速流轉,臟腑內的蠱蟲紛紛震斃。肌膚上的冰霜卻絲毫不化,乍一望去,與先前渾無兩異。

又聽烏絲蘭瑪說道:「天櫃山乃北海通往地下潛流的入口。黑水極淵的底部正值漩渦中央,海水在此交匯衝擊,落差極大。四周是以至為堅韌剛硬的北極玄冰混金鐵所制的鐵籠,陛下根本無法逃出,旁人也無法從外部相救。我和少典思前想後,終於想出了一個完全之計。

「每月十五月圓之夜,是極淵潮汐最盛之日,又是天櫃山聖女宮進行『祭天月禮』,黑水防守最為鬆懈之時。我和少典悄悄進入天櫃山,以煉神鼎將陛下的元神從其體內、連帶著那萬千九冥屍蠱強行奪出;然後將其屍身毀滅。燭龍果然以為陛下形神俱滅,歡喜不已,竟沒有絲毫懷疑。

「陛下的元神已被萬千屍蠱分奪吸納,少典費了數月光景,才將其一一抽離出來,又經煉神鼎煉合後,移植入盤古大神骨珠所化的『元魂珠』中,寄體他人,終於讓陛下『死而復生』。

「陛下對我們感恩戴德,便收遠玄、冰夷為義子義女,立約盟誓,將來誅滅燭龍之後,推立冰夷為黑帝。奈何那時燭龍如日中天,爪牙遍地,要想滅他談何容易?唯一穩妥的法子,便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於是我們籌謀計議,兵分三路。我回到北海,繼續韜光養晦,暗聯義士。少典將玄兒帶在身邊,假稱是雲妃難產之子,他日讓遠玄繼承黃帝之位。冰兒則隨陛下隱居在西荒鬼山陰氣極強之地,創立鬼國,以『攝神御鬼大法』,吞吸五族真元,修煉五行。

「少典仁厚寬和,雖無稱霸之心,卻廣納賢才,收羅了許多能人異士。譬如當年寧封子與月母被青帝雙雙重創,躲藏在熊山地底,自知將死,便將魂魄封印入月母神鏡,孿生雙子也被冰封在側,若不是少典發現後全力相救,那廣成子與郁離子焉能破繭重生?救命之恩再加上養育之德,對他自是忠心不二。有了這些羽翼,再加上陛下的萬千屍兵,勢力初成,待到時機成熟時,便可合力誅討燭龍,報仇雪恨。」

拓拔野恍然忖道:「難怪那日會在熊山地底撞見『月母神鏡』與這干妖魔,想來那裡便是他們秘密聚議之地。」

蚩尤想起父親,更是怒火中燒,重重地「呸」了一聲,喝道:「爛栗殼裡塞黃豆——裝什麼好人(仁)?燭龍不過是殘害忠良,專權篡位,你們卻草菅人命、奪人元神,妖邪卑劣,比他更勝百倍!」

烏絲蘭瑪眉尖一挑,格格大笑道:「那些愚昧野民,被燭龍奴役蹂躪而不自知,反倒對他百般讚頌,活著又與行屍走肉有什麼差別?被我們變作屍兵,伐賊討逆,也算是『捨生取義、雖死猶生』了!」

眾人見她強詞奪理,殊無半點愧疚之意,無不憤怒。

西王母淡淡道:「這麼說來,當年誘伏青帝,將他囚困在鬼國地底,也是你們合力所為了?」

烏絲蘭瑪坦然自若,道:「不錯。陛下苦修『攝神御鬼大法』,雖有『元魂珠』,卻依舊飽受神識錯裂之苦,而靈青帝的『種神訣』天下聞名,若能得此神訣,再加上煉神鼎,便可將搜奪來的魂魄盡皆熔合,化為己用。靈青帝真氣蓋世,若不是句木神相助,設伏在先,再加上陛下、少典與廣成子等人合力圍攻,要想將他擒下還真非易事。」

眾人頗感意外,想不到姬少典竟也與此事有關,烏絲蘭瑪似是看出他們所思,微笑道:「靈青帝狂妄跋扈,歷年蟠桃會上,曾幾次三番羞辱少典,他縱使再過仁厚,也難免有怨懟之心,要想撩撥鼓動,還不簡單?再加上句木神允諾,只要他登位青帝,便將兩百年前木族奪占的七座城池盡數歸還土族,少典即便不為自己雪恥,也當為族人洗恨。」

柳眉一挑,又格格笑道:「要想推翻燭龍,僅憑土族與鬼國之力,遠遠不夠,我與句木神結盟,也是希望他為我所用。但此人兩面三刀,若無把柄在手,指不定哪天便向燭龍告密,反咬我們一口。所以我們只將靈青帝囚禁地底,留其性命,倘若句木神真起了歹意,頃刻間我們便可讓他變為亂臣賊子。」

西王母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當日百花大會上,句木神欲娶若草花,轉而與水伯結盟,鬼國屍兵便立時殺到。倘若沒有拓拔太子與苗帝及時相助,青帝和姑射仙子凶多吉少,木族只怕也真要如你們所願,推立始鴆為帝了。」

烏絲蘭瑪笑吟吟地瞟了拓拔野一眼,道:「是啊。這兩個搗蛋鬼幾次壞我們好事,可恨之極。早知如此,當年從九翼天龍手中奪他出來時,就即刻將他殺了,免了這許多後患。」

拓拔野一凜,敖語真忽然插口道:「妖女,你在天帝山上說的關於拓拔的身世是真的麼?他若真是波母與公孫長泰之子,你又為何不將他帶與黑帝,卻送給鄉野村民?」她對拓拔視若己出,對他的如謎身世猶覺好奇,聽到此處,忍不住出口相問。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龍神陛下若有骨肉,當年還會立拓拔為太子麼?黑帝陛下若得了這親外甥,還會對冰兒傾囊相授麼?

「那時陛下急於煉就五行真氣,強修『攝神御鬼大法』,幾次險些走火入魔。我思忖再三,要想修得真正的五行真氣,就必須生造出『五德之身』來。而普天之下,唯一能吞納五行、熔合為一的,只有那混沌神獸。若能將此獸變為獸身,輔以『元魂珠』和『攝神御鬼大法』,必定可以大有所成。

「我費了那麼多周折尋找公孫青陽,不過是想藉此與汁玄青母子結成同盟,交換混沌獸,他日好讓遠玄、冰夷修煉帝鴻獸身,無敵於天下。可惜當年我抱著他趕往皮母地丘時,地丘已被神農移轉得無影無蹤,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惱恨失望之下,原想將這小子一掌拍死,但瞧著他烏溜溜的大眼睛、冰雕雪琢似的臉蛋,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哼哼,沒料到當日一時心軟,卻給後來留下了這許多麻煩……」

拓拔野雖然早已料定自己必是公孫青陽,此時此地聽她親口確認,心中仍是說不出的難受和彆扭。

又聽西王母淡淡道:「你沒將公孫青陽殺死,不過是尚未死心,還想找出汁玄青母子的下落罷了。否則你又何必搜腸刮肚尋找線索,將武羅仙子、火仇仙子這些被公孫嬰侯拋棄的女子一一網羅麾下?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不僅重現地丘,坑殺了北鮮八部獸騎,更騙奪混沌獸,讓黃帝陛下煉成了帝鴻之身,可喜可賀。」

淡藍色的妙目譏誚地凝視著武羅仙子,嘴角冷笑,道:「陽極真神當年的始亂終棄,想必傷透了武羅仙子的心,否則又怎會方離豺狼,又附虎豹,不顧天意民心,和這些屍鬼妖魔沆瀣一氣?」

武羅仙子臉色倏然蒼白,想要蹙眉駁斥,卻是一陣錐心徹骨的羞怒悲楚,眼圈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姬遠玄上前將她柔荑緊緊握住,朗聲道:「武羅聖女冰清玉潔,深明大義,豈會為那公孫嬰侯所惑?她當年出入地丘多次,不過是為了誅討此獠罷了。身為土族聖女,自當竭心盡力,壯大本族,此情此舉,何罪之有?」

武羅仙子平生最為悔恨恥辱的便是情迷公孫嬰侯,乃至後來與姬遠玄好合之時,也每每暗生自卑自憐之感,此刻見他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當眾為自己開脫掩護,又是感激又是甜蜜,雙頰暈紅,抬頭嫣然一笑,先前的妒怒恐懼霎時間全都煙消雲散了。

拓拔野盤坐一旁,心緒繚亂,想到龍女,想到被自己劈裂萬段的公孫嬰侯,想到神農,想到流沙仙子,想到含著淚水大笑自殺的波母……更是呼吸窒堵,胸口仿佛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天意弄人,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如此奇特而慘烈的身世,愛恨情仇,錯綜交織。

四周火光閃耀,明暗不定,眾人的話語漸漸聽不清了。恍惚中,他隱隱約約記起了什麼。

仿佛也是象這樣的地宮裡,也是象這樣光影朦朧的時刻,母親正溫柔地凝望著自己,旁邊是洛姬雅如花的笑靨,和公孫嬰侯高大的身影;耳畔是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謠,斷斷續續,似乎是他們一起為他哼唱著……他的心中一陣劇烈的刺痛,淚水迷濛了眼睛,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石棺上,仿佛往昔另一個模糊的自己,在這萬籟俱寂的陵墓里,靜靜沉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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