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剎那芳華(下)

見她低著頭,怔怔不語,眼中似有淚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難過,搖頭道:「好姐姐,這些話我原也不知當如何告訴你。比起公孫青陽,我倒……我倒寧願是無父無母、四處流浪的拓拔野……」

「傻瓜,」雨師妾搖了搖頭,嘆息道,「他們縱然十惡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親。有這麼疼你、愛你的母親,和一心記掛著你的大哥,不比孤兒強了百倍?即便他們做了許多惡事,也與你沒有相干,你又有什麼可難過、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語。自從知道身世後,心情便殊為複雜,公孫嬰侯雖對家人極好,卻陰狠殘暴,作惡多端,又是禍害龍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兇,實在提不起友愛之心。若早知他是親生兄弟,當日即便不忍大義滅親,也必要如神農一般,將之封鎮某處,使他永不為孽。

相形之下,波母並無大惡,對自己更是銘心挂念,苦苦相尋。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認,卻反成生死永訣。每每想到這些,便說不出的悲楚難受,情願自己並非公孫青陽,而只是一個身世至為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師妾雙頰忽然一陣暈紅,噙著淚嫣然一笑,低聲傳音道:「無論如何,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為什麼會喜歡上他了。」

兩人執手相視,苦甜交摻,一齊微笑起來。忽聽泊堯「呸呸」連聲,皺眉吐舌道:「好咸!」臉上已恢復了血色,冰消雪融。

兩人心下大寬,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娘的血,不想活了麼?」解開他的經脈,呵撓他的胳肢窩。泊堯格格大笑,彎身躲逃。

嬉鬧間,忽聽鯤魚悲吼,水浪長噴,南邊夜穹陡然一亮,極遠處衝起一道絢麗如霞的紫紅彗星,照得北海南岸一片彤紅,如鮮血鍍染。海上的青龍艦隊譁然驚呼,遙遙相應。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象是被什麼緊緊揪住了,轉身凝望,莫名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搖震,龍吟不絕。

當下更不拖延,驅鯤全速前行。到了東海,得聞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軍被土、水、木數十萬大軍合圍涿鹿,浴血激戰,已經全部犧牲。

龍族驚怒譁然,拓拔野卻猶懷僥倖,不肯相信,又接連派出偵兵求證。得知不但蚩尤、夸父均已戰死,赤松子、風伯等人也盡皆被囚,帝鴻正親率大軍前往阪泉,與南荒蠻軍南北夾擊,圍攻炎帝大軍。

拓拔野雖悲怒填膺,難以自持,但卻知身為三軍領袖,越是這等危急關頭,越不能莽撞行事。

當下與龍女、六侯爺等人議定計劃,飛鳥傳信黑帝、素女,合兵共討帝鴻。趁其大軍南下,土族空虛之際,由六侯爺率領青龍艦隊沿黃河西上,與朝陽穀大軍水陸並進,一齊進逼土族腹地。

水族鎮守在符禺山與邊春山一帶的兩支大軍,則聽從黑帝與長老會的密旨,各自與金族、蛇族大軍化敵為友,會師趕往南荒,一東一西,自背後襲擊帝鴻。

拓拔野則依舊帶著龍女母子與羅沄,單槍匹馬,騎乘鯤魚從南荒登陸,所到之處山崩河決。沿途的蠻族與南荒叛軍無不震駭懾服,不敢再有任何異動。

而後他又駕馭巨鯤與大鵬激鬥,趁著它們難分難解之際,以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組成「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施展生平所學,五行生剋,逆旋太極渦輪。

這兩大凶獸原本便由陰陽二炁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對耗激烈,被此陣所吸,更無力抵擋,元魄雙雙被吸納其中。

與此同時,在拓拔野策應下,少昊的金族東夷軍亦翻山越嶺,****,神不知鬼不覺地奔襲到了阪泉河南岸的山林之中。於是便有了方才這一幕。

剎那之間,局勢急轉而下,二十萬土族大軍竟由伏圍者變成了瓮中之鱉,眾將士無不驚怒恐懼,不知所措。

火族群雄則縱聲歡呼,與金、水、蛇各族將士遙遙相應。

刑天如釋重負,再也強撐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撲倒,蒼刑干戚「噹啷」落地。鮮血從斷頸洶洶噴出,再不動彈了。烈炎、祝融等人大驚,搶身沖奔上前,卻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長立,高高舉著蚩尤的頭顱,腦海里空茫一片,四周的喧譁聲全都聽不見了。

掌中所承,重逾萬鈞。陽光照著他的濃眉,照著他的刀疤,照著他圓睜的雙眼,桀驁不羈,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歷歷如昨。仿佛又看見蜃樓城的夏天,看見古浪嶼的落日,看見他擋在自己身前,徒手與鯊群搏鬥,拍擊著海浪,在陽光里哈哈大笑道:「烏賊,咱們到了黃泉,還是牛頭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心中劇痛如絞,想要覆掌闔上他的雙眼,指尖卻不住地顫抖,熱淚奪眶。當日狂野少年,如今已成永訣!

驀地撕下衣袖,將蚩尤頭顱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洶湧,一字字地低聲道:「魷魚,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歸心,陽虛城三日可破,帝鴻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這大荒處處都是蜃樓城。」

忽聽帝鴻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賊,寡人正愁不能手刃爾頭,和蚩尤並掛一處,你自己送上門來,再好不過!」周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餘,當空滾滾盤旋,隨時便欲衝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將蚩尤頭顱掖入懷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眾人高聲道:「帝鴻弒帝篡位,亂我中土,馭屍驅蠱,為禍天下。十年間裂土分疆,四布戰火,巧取豪奪,塗炭生靈。所犯罪孽,人神共憤,傾東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不足而書。

「在下公孫軒轅,公孫長泰之子、伏羲天神轉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誅討此獠,以還天下太平。凡我黃土男兒,願棄暗投明,大義滅親者,一概既往不咎;執迷不悟,為虎作倀者,殺無赦!」

說到最後一句時,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閃,如雷電橫空,「轟!」亂石穿空,土浪噴涌,土族、火族大軍之間的草坡登時被劈炸出一道長達兩百餘丈、寬近十尺的深壑來。

土族大軍哄然大嘩,如潮騷動,也不知是被這一刀神力所震,還是被他威嚴所懾,就連陣中旌旗亦左搖右晃,拿握不穩。

六年來,拓拔野「伏羲轉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當日洵山祭台峰上,又有延維、林雪宜兩大太古蛇巫雙雙為證,更讓天下震動,傳言益加甚囂塵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黃帝大多出自公孫、姬氏兩家,其中公孫氏更被目為「黃龍帝胄」。當世黃帝雖是姬姓,但公孫子弟勢力龐大,影響力甚廣,當年的公孫長泰更極得民心。故而就連土族百姓亦愛屋及烏,對這號稱伏羲轉世的「軒轅黃帝」信者頗眾。

姬遠玄暴露了帝鴻真面後,民望大墮,只是懼其凶威蓋世、爪牙廣布,族中百姓無人敢有所異議。土族大將多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戰貪功,自都擁簇帝鴻;而下層將士來自平民百姓,難免有厭兵之心。

倘若姬遠玄連滅蚩尤、夸父之後,繼續橫掃四海,擊敗金、火、龍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罷,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貳心。

但此時眼見拓拔野馭乘巨鯤,從天而降,轉瞬間收伏大鵬,重創應龍,凜凜如無敵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軍又四面合圍,大勢盡去,土族軍心自不免大為動搖,那些原本便對帝鴻暗生怨懟的下層將士更加不願為他賣命。

只聽「噹啷」連聲,數十人率先將兵器丟擲在地,接著「叮噹」之聲大作,眾人紛紛丟刀棄甲。

霎時間,十餘里草坡旌旗橫地,戈矛遍布,土族將士中竟有大半無意再戰。剩餘眾人亦神色猶疑,觀望不決,早已沒了鬥志。

帝鴻周身鼓漲,象是突然僵凝住了,驚怒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這小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讓二十萬大軍齊齊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經營了二十年,嘔心瀝血,幾經沉浮,卻在臨近圓滿的關頭,被他虛空一刀劈得粉碎!

盤旋半空,狂風鼓舞,看著自己的影子孤獨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傷的母親,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鏡中花、水中月的霸業王圖……悲鬱、憤怒、仇恨、恐懼交相摻涌,全都化為凌冽殺機,如烈火焚燒,憋悶得他仿佛要爆炸開來。

周身光芒怒放,驀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將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全都殺個精光!」六隻觸角破空怒掃,仿佛狂飈怒卷,咆哮著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氣浪如狂,大地迸炸。龍女呼吸一窒,緊緊抱住泊堯,紅髮亂舞,想拉著羅沄一起朝後退去,卻仿佛被那團絢光怒舞的羊角颶風死死釘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開來。

周圍眾人更被那狂飆壓得氣血翻湧,踉蹌跌坐在地,再也動彈不得,連驚呼聲也發不出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當頭撞來,恐懼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長立,握著天元逆刃,一動不動,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又倏然聚合如太極光輪,在他四周呼呼環繞,絢光怒卷。

「轟!」「轟」大地接連龜裂,沖天掀飛,火浪噴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長……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鴻咆哮著飆沖而至。

眾人的心越揪越緊,或坐或臥,臉上的肌膚被狂風颳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亂涌,幾欲窒息。誰也沒有瞧見,漫天霞彩中有一絲極淡的太極魚似的弧光,輕輕一閃。

「嗤」地一聲,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鴻那圓滾滾的龐軀突然衝起一道血箭,接著兩道、三道、四道……無數道血箭縱橫亂舞,他陡然收癟,發出一陣憤怒而恐懼的狂吼,仿佛彗星隕石,貼著眾人頭頂呼嘯橫空,轟然猛撞在乾裂的河床中,天搖地動,掀起滔天土浪。

眾人瞠目結舌,又驚又駭。武羅仙子臉色慘白,淚如泉湧,軟綿綿地癱坐在地,再也沒有半點氣力了。

遍野數十萬人,竟無一人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就連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絕頂高手,也沒瞧見拓拔野究竟如何將刀芒劈出四百丈遠,又如何在在短短一瞬間,刺得帝鴻千瘡百孔。轉頭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無蹤。

混亂中,狂風鼓舞,阪泉河兩岸突然捲起了漫天楊絮,紛紛揚揚,就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瞬間染白了整個世界。

泊堯轉頭四望,驀地戟指歡呼道:「娘,快看!爹在那裡!」群雄齊齊仰頭,但見陽光刺目,萬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獵獵,弧光飛旋閃耀,正馭風隨著那漫天楊絮徐徐飄落。

四野歡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長天,衣袖盈風,胸膺仿佛也被卷滌一空。心中蒼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見天藍如海,萬里江山如畫,艷紅如霞的蚩尤旗獵獵招展。看見龍女嫣然地凝視著自己,妙目中滿是無盡的溫柔和喜悅。

看見萬千絨絮卷著落英,在天地間跌宕迴旋,繽紛如雪,飄過洶湧的人潮,飄過龍女燦爛的笑靨,飄過泊堯好奇伸出的手掌,飄過遍地染血的碧草,飄過樹梢,飄過裂谷,又乘風高上,飄過了他飛揚的衣角,飄過了萬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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